人有所思,即梦其到;有忧,即梦其事。
至于性情之梦,思念存想之所致,缘也,感心之迹也。
人,若信世间有鬼神,必定也信因果报应。
自觉亏心,才会有愧疚之感,积郁难以宣泄,忧成病而生怖,方可白昼视幻。
不必问,弘历也能猜到是何画面让她如此惊惧,与龙袍相关的血腥只有圆明园那次。
玹玗虽是柔弱女子,却心智坚韧成熟,不信鬼神,更不觉得所为之事有错,没有愧疚郁心,就算记忆中存留血色,也该淡忘殆尽。
今日她没有饮酒,没有生病,出现此等幻觉,只可能是被设计暗害。
弘历眉头不觉皱起,侧眼望向李怀玉,冷声命令道:“去太医院把沈睿哲请来。”
沈睿哲医术高明,性情超然物外,在胤祯病愈后,弘历就点他为御医,重返宫中任职。
“嗻。”李怀玉刚要转身,又犹豫着问道:“那这龙袍奴才要不要……”
“不要!”玹玗脸色苍白,眼神还有几分涣散,意识却已完全清醒,视线移向扔在远处的龙袍,刚才她恍惚中听到裂线声,龙袍若送回宫裁处缝补,必然又会引出一番议论。“戏衣库那边应该有用来缝补的上好丝线,如果只是扣子掉了,我来补就好。”
“你照办。”弘历淡淡地吩咐李怀玉,侧身坐在炕上,拉起玹玗的手,按着她的脉门,关切地说道:“怎么心跳这般杂乱?”
李怀玉就如透明般,瞬间毫无存在感,微微一撇嘴,默默退出书斋。
弘历不懂医术,玹玗仅略知皮毛,切脉虽断不出问题,但能确定心乱如此必不寻常。
“只是还觉得有些头晕,不过已经好多了。”深吸了口气,暖意从指尖传至心中,玹玗挤出一丝笑容。“我刚才恍惚看到——”
“不用说。”弘历柔声打断她,抚着她脸颊,浅笑道:“既是让你觉得恐怖,那就不要再想,不要再提,慢慢淡忘便好。”
眸光相交,他眼底的无尽温柔让她沉溺,不自觉的将脸埋进他温热的掌心。
弘历眼底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炽热,心底有一丝悸动微微闪过,又一次将她拥入怀中。
玹玗乖巧的靠在他胸前,不知何时已恋上他的心跳声,能让她觉得宁静安适。
思绪平复之后,她开始思考产生幻觉的原因,早膳食用的东西和雁儿相同,刚才煮的茶还未入口,唯一出问题就应该是末香。可这些香粉都是她亲自研磨,雁儿绝不会害她,就算有心也没这样的能力。
很快李怀玉就领着沈睿哲前来,并已从戏衣库取得丝线,各类颜色整整一个小箱子。
虽然不是第一次给玹玗切脉,可见着弘历衣冠不整站在炕边,眼中还是闪过一丝错愕,但毕竟老成练达,刹那便已敛去,并未让弘历有所察觉,且此场面在皇室中实属正常,而胤祯早有嘱咐,如若事关玹玗还望他尽力相助。
沈睿哲垂首以掩去唇角浮起的淡淡笑意,切脉过后眉心却微微一蹙,询问道:“姑娘可是误服过致幻的药物?”
玹玗还没回答,弘历已冷声说道:“小玉子去把外面的香炉拿进来。”
焚熏末香方法颇为考究,先以玉杵将炉中香灰平整,再用银耳勺在香灰上压出大小适当的凹槽,把末香填入凹槽内略高于香灰,压实后拿细竹签引火点燃。
末香燃尽后就和原本的香灰混在一起,沈睿哲先是闻了闻残余的气味,又拨开香灰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满眼疑虑地问道:“回皇上,单凭香灰老臣无法断定是否掺入了致幻花草,不知此末香可还有余留?”
弘历的瞳眸深邃阴鸷,但当他转头看向玹玗时,却只有无尽的温柔。
“有,还剩下大半盒呢。”玹玗伸手指向远处的书架,有一个粉缎锦盒。
从李怀玉手中接过锦盒,沈睿哲刚一打开,目光瞬间凝重了几分,又挑出些许嗅了嗅味道,才把锦盒递到玹玗眼前,叹问:“难道姑娘没发现,此末香颜色有变,且掺混的不是很均匀,像是临时所为。”
弘历将视线移向盒中,粉末明显不均,应该是有人动了手脚,不由得厉声问道:“你往日的细腻都到哪去了?”
“是我大意了。”玹玗先是微微一怔,缓缓抬眼望向弘历,轻声细语地嗫嚅道:“因为这末香是我自制,所以用得时候才没有细看。”
她承认当时心不在焉,早就猜到讷亲会反对母亲获得恩赦,可从年希尧那里得到证实后,心绪还是被搅乱。
以前在她眼里,更多觉得毓媞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但今日她终于明白,为何毓媞得不到雍正帝的宠爱,两个人的性格太想,毓媞又不似曼君懂得深藏,雍正帝岂会爱上自己的黯影。
“沈御医,这里面都含有什么东西啊?”李怀玉连忙以问题转移话题,又对弘历说道:“既然是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药草,说不定可以从御药房记档中查到线索。”
沈睿哲轻叹着摇摇头,详细解说道:“末香中混入了大量的苦蒿草和黑白丑,焚烧时所产生的香味能使人出现幻觉。但这两种植物都十分常见,苦蒿生在路旁野草丛里,西华潭边那些向阳的湿润土壤处都能寻到;所谓黑白丑就是朝颜花的种子,想必宫中各处都可见,只是取花种研磨成粉,且又如此大量,是要花费一番时间。”
“对身体伤害可大?”弘凛然的眼神中,蕴着风雨欲来前的可怕平静。
“一次半次,无妨。”沈睿哲极简单的回答,又从随身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盒递给玹玗,嘱咐道:“姑娘若觉得晕眩难受,可涂抹些薄荷霜于太阳穴,并加以适度按摩,再小憩片刻,不适的症状就可消除。”
弘历下令扎克丹开撷芳殿东北角门,让沈睿哲从近路回太医院,又打发李怀玉去把雁儿带到这边来问话。
“雁儿姐姐不会……”玹玗情急想帮雁儿解释,却见弘历淡然一笑,对她轻轻摆手。
“不是怀疑她,只是叫她过来问问,东西可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可有什么陌生面孔去过上书房。”弘历淡淡说明因由。
听了此话,李怀玉也暗暗松了口气,去找雁儿之前,他脑子机灵一转,先去御药房那边把事情经过简单告诉弘昼,上书房究竟有什么奴才走动,恐怕还得由弘昼派人暗查,方不会打草惊蛇。
书斋内,小炭炉上煮着混入薄荷叶的绿茶,玹玗穿针引线,先将龙袍上松落的盘扣缝好,又拿起蟒纹绣荷包,上次弘历让她多添上一爪,可始终不得机会。当初那绣蟒纹的月白银丝线不好找,不想这戏衣库取来的针线箱中竟有一缕,只添绣一爪是足够的。
“好漂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明月珠,可眉心突然微蹙,以为自己又见到幻觉,珠子里氤氲出的血雾竟汇聚成一个字,让她不禁喃喃道:“殇……”
看着她眼神幽茫,弘历半眯着眼眸问道:“你看到明月珠里的字是:殇?”
“不是我的幻觉?”玹玗错愕的抬眼,清柔的眸光流转,“好奇怪,是预言吗?”
“一颗珠子而已,不用管它。”弘历也微感纳闷,眉头缓缓拢紧,心底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将肃冷的眸光深藏,淡笑着讲述了关于明月珠的来历,但隐瞒了这珠子的神奇之处,也没有说他所见之字不同。“既找到合适的丝线,一会儿头不晕了就把爪子补上。”
四目相对时,那深切让她心中深深一悸,幽柔地问道:“这珠子,爷不是随身不离吗?”
“陪你在这边留一整日,好不好?”玹玗问得隐晦,但他还是能听得出,浅笑着柔声说道:“这段时间太累,爷想在这边偷偷懒。”
玹玗脸颊微红地低下头,含笑着轻轻应了一声好,又莞尔问道:“爷就不怕太后,和后宫娘娘们寻你?”
“我和五爷一起离开养心殿,那些传话的敢搬出什么是非?不过爷早晚会把他们都拔掉,但不能急于一时,现在留着反而有用。”从她手中取走荷包,将明月珠装入,放到一边,又道:“这个也不急于一时,一会儿头不晕了再做。”
玹玗微微的点点头,伺候他先把衣服穿好,算时间李怀玉就快回来了。
雁儿满脸苍白的被带到书斋,强自镇静的回想着玹玗到值房取东西之前所发生的细节,确实有些奇怪的地方。上茶的小太监很眼生,之前从未见过,且似乎故意把整盏茶翻倒在她身上,所以她专程去另一间小屋脱下衣服烘烤。
迎上弘历锐利的眼神,雁儿双手无法克制的微颤,“静怡公主的乳母,还有两个慈宁宫的小太监都在,应该没人能做手脚吧。”
“既然能把你支开,就也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玹玗敛眸沉思,能把药混进她的末香中并不难,可对方怎么知道那包东西是她的,除非问题出在慈宁宫两个小太监身上。
弘历脸色一变,冷冷地命令道:“小玉子,去把静怡身边的奴才,还有那两个小太监的底细给朕查清楚。”
“嗻。”李怀玉暗叹,这次真是把弘历惹火了。
“行了,雁儿你先回上书房,别让人看出来朕问过你话。”弘历目光淡然掠过雁儿,又指着炕桌上的锦盒说道:“把那东西拿出去扔掉,玹玗屋子里的香,凡事别人送的,哪怕是太后所赐,都统统处理掉。”
“遵旨。”雁儿音声轻颤的应下,上前拿走锦盒时,却见玹玗对她暗使眼色,于是悄悄一眨眼表示明白。
咬着唇和李怀玉一起退出书斋,雁儿悬着的那颗心才算平稳,虽然被弘历这么一吓,足以让她噩梦好几天,不过还得先找出暗害玹玗的人,所以强迫自己冷静镇定。
书斋内一片寂然,“啪!”的一声,弘历重重拍在炕桌上,震得杯中茶水溅出。
拉起他的手,玹玗柔柔说道:“爷,以后我会小心的,只是……”
“等查出来是谁,想怎么处理你决定。”弘历褪去眼中的凌厉,良久,转头看着玹玗,打开薄荷霜的瓷盒,亲手为她涂在太阳穴,又轻轻按揉着。“圣祖宜妃的香谱在你手中,好好把里面的内容都背下,以后除了爷给你的香料,和你亲手所制的熏香,其他人送的都别用,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和后宫妃嫔,记住了吗?”
玹玗盈盈一笑,娇声说道:“从小额娘就教我该怎么在宫中生存,有爷这句话,玹玗能够应对。”
“好,如果还觉得头晕就乖乖躺一会,爷还有政务要先处理。”弘历站起身,帮她从炕柜中取出青丝软枕,把炕桌移到角落位置,拿走上面的炭炉,又回过头,倾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才向书案走去。
玹玗也觉得有些昏沉,缓缓躺下,望着弘历批阅奏折的神情,唇畔漾起恬淡的浅笑。
青丝软枕中的安神草药,让她一觉睡到正午时分,李怀玉准备了清新爽口的甜点。弘历简单用了些,就继续批阅奏折,由李怀玉伺候笔墨,她则在一旁添绣龙爪。
午后,窗外的雪纷扬飞舞,煮一壶竹香茶静坐窗前,看雪花落蕙兰绽,聆听风吟霜曲。这样的日子格外惬意,或是谈诗论文,或是练字作画,时间过得比平常都快。
晚膳是清淡雅致的斋菜,直到三更,弘历才携同玹玗一起离开,这次他是有心不避嫌。
回到慈宁宫,雁儿把一个布袋交给玹玗,她仅仅是人掉了锦盒,末香悄悄留下了。
“这害人的东西留着干嘛?”雁儿不解的问。
玹玗寒声说道:“东西永远是好坏并存,之前还头疼如何配制能使人致幻的香料呢。”
笑,阴鸷。
她可不是心地纯良之人,敢算计到她头上,就别怪她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