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潭边,风拂过,柳条柔柔飘动。
玹玗和雁儿缓缓站起身,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子很高但十分消瘦,剑眉星目却尽透沧桑,虽然穿着普通的常服,就这样静静站着,浑身都散发着不凡的气度,双手都布满茧子,可不像是苦力之人,更是纵横沙场金戈铁马的将士,不过他脸上又挂着温和浅笑,感觉平易近人。
“你额娘是赫哲?谷儿?”他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平静耐心的等待答案。
玹玗看不明此人是何身份,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否需要行礼,愣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正是。”
他凝视着玹玗的脸,眸光微动上下打量着,嘴边噙着淡淡笑意,刚想要说什么,视线却移向远方。
玹玗和雁儿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是永璜快步向这边跑来。
“永璜给十四皇叔爷请安。”永璜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打了个千。
玹玗心中一惊,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军王,被囚禁多年,保守摧残和折磨,虽然已无戎马时的豪情风采,却仍然气度过人。难怪当初霂颻会说,康熙帝那些参与夺储的九子,都是人中龙凤,文韬武略皆非之后的宗室子弟能比。
可惜,她没有生在那个年代,无福得见玉洁松贞的皇长子胤禔;云中白鹤的廉亲王胤禩;重情重义的九皇子胤禟;还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能让呼毕勒罕尊敬的大将军王。
呆望着胤祯许久,直到雁儿假咳一声,玹玗才回神,福身见礼,“给十四爷请安。”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雁儿也跟着见礼。
“都起吧。”胤祯微微一抬手,淡然超脱地说道:“如今我乃庶人,哪来这么多礼。”
“十四皇叔爷身子可好些了?”永璜才跟着佩兰几个月,已懂得察言观色,见胤祯以审视的目光盯着玹玗,便想着把话题岔开。
“好多了,所以出来走走。”胤祯微微一笑,又向玹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玹玗望着胤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回答都变得慢了半拍,“玹玗。”
“这两字皆乃石之似玉者,果然是她的心思。”胤祯眸光微敛,笑意渐渐沉淀,别有所指地说道:“你额娘是纳兰先生的半个学生,比一般的八旗女孩更有见识,教导出来的女儿果然也是非凡,可是宫里生活‘谨慎’二字至关重要。”
此言一出,玹玗便知刚才和雁儿说的话,已经被胤祯听到。
脑海中警铃大作,虽然母亲曾是仁寿太后的心腹,也冒险为其传递过消息,可一个人被囚禁近十年,是否还和当初一样,确实不好说。而且胤祯究竟是什么想法,弘历放他出来固然是念及亲情,可他是否能心如止水,会不会转头就和弘皙勾结一党,毕竟他当年也是康熙帝的太子人选。
玹玗敛眸沉默,福身回答:“是,玹玗紧记十四爷提点。”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不明白胤祯为什么盯着她瞧,可现在转身走也不是。
“十四皇叔。”
弘昼的声音传来,玹玗抬头一望,与他同行的还有谟云。
胤祯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显然他早已知道谟云的身份,听弘昼之言,好像是康亲王福晋终日报怨,想要谟云留在身边陪伴,弘历得知后,索性让谟云留宫做御前侍卫。
三人又说了几句朝中的事情,玹玗和雁儿低头敛眸退后了几步,但也听到胤祯夸赞弘历颇有圣祖之风,面对百事待理的复杂情况,能处变不惊,解决纷繁的政务又果毅沉着,知轻重缓急,分寸有度主次得宜。
玹玗听着,这些话像是故意奉承,胤祯才被放出来不足一月,哪里能知道朝中之事。
想起霂颻讲述当初那九位皇子时的神情,对胤祯的赞美只有一句且是来自胤禟,称众兄弟皆不如其也,但在名利负累的皇室斗争中他是输家。
惋惜胤祯大志空落,玹玗不经意的一声低低笑叹,竟引来众人的目光。
弘昼指着玹玗,问道:“皇叔认得她?”
“算是认得了。”胤祯温和一笑,这段时间住在福佑斋,倒是听这边的奴才议论过罪臣之女的故事。“论模样是半分都不似她母亲,可是这气度和命运倒是完全一样,不过你母亲有主见,懂筹谋知取舍,凡事又看得通透,更明白明哲保身。”
“额娘哪受得起十四爷这样的夸赞。”玹玗回答淡然,心中犯着嘀咕。
胤祯只是柔和一笑,“我沿潭边散步,你们年轻人一处吧。”
玹玗一直望着胤祯的背影,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想暗示什么,但他的眼神竟是那么锐利,看出她长得不像母亲,可又让她觉得奇怪,就算母亲是仁寿太后的心腹,也不至于让一位皇子如此印象深刻。
弘昼也看出不对劲,但不愿玹玗多想,免得又生出事情,笑着说道:“谟云在府上养了三头狼,要去看看吗?”
“真的?”玹玗惊喜地望着谟云,瞬间又有些失落,喃喃道:“我能出去吗?”
“为什么不能?”弘昼笑了笑,就知道玹玗和涴秀是一样的性子,看似柔柔弱弱,偏偏一提到野兽就兴奋不已。“康亲王府就在宫墙外,何况还有我带着。”
“姑姑,咱们去看看吧。”永璜激动地拽着玹玗,之前整日被佩兰逼着读书,到永寿宫后虽然自在些,可除了去上书房,就是在屋里发呆。
玹玗心中自是欢喜,侧头向弘昼问道:“也把雁儿一起带去吗?”
弘昼和谟云都肯定地一点头,玹玗刚应了一声好,永璜已兴奋的欢呼起来,拉着玹玗就往西安门跑。
团城,胤祯站在潭边,与柳条下静静的听风。
欢声笑语传到耳畔,抬眼远望而去,时光仿佛倒退,让他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还有那个从入宫开始,就被母亲视作女儿般看待的聪慧姑娘。
还记得那是在御花园的琼花树下,初夏的微风混着馨香,悠悠飘落的素白花瓣就如冬日的飞雪般静谧。听到呼唤声,谷儿蓦然回头,午后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唇边漾着甜美的笑容。
这一幕深深印在他脑海,当母亲想把谷儿安排给他时,他是满心欢喜,可比他还小十岁的女孩,却说出了一番让他都惊叹的言论。
「我不愿意,德妃娘娘和十四爷在谋划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所以不想深陷其中。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不想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更不想成为男人的陪葬品。和十四爷融洽相处,是想日子能够平顺些,并无半分情丝。何况我入宫之前已是心有所属,只是一直没有对娘娘言明,入宫是想争自己的幸福。可我始终是奴才,十四爷若坚持,奴才也无从反抗,但十四爷得到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还不会安分的躯壳。若是奴才把宫里的这套勾心斗角,带进十四爷的府里,恐怕会搅得永无宁日。」
十年相识不相知,一朝冷言拒绝,他颓然放手,既无情也断义,从此形同陌路。
绝境之中,隆福寺再见,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所冒得险,他铭记也感激。
终究她还是被连累,卷入与她无关的争斗,落得家破人亡。
望着玹玗远去的身影,仿佛就是昔日的谷儿,胤祯脸上浮出无奈的浅笑,那孩子知道“玹玗”二字的来历吗?
西华潭边风声依旧,同样的地方,人事已全非。
枯叶,落在肩头,未拂掉而是置于掌中,静静看着凋落的时光。
圣旨下的命运,步步自惊心,错过瞬息机会,就会连栖身寸地都失掉。
胤祯勾起一抹淡笑,闭目聆风,早已不是他们的时代,又有什么好计较于心,只愿即将迎来的冬日,红墙内不仅是深深寒雪。
雍正十三年九月十九日,二十七日丧期服满,弘历移居养心殿。
因慈宁宫的修缮尚未完成,毓媞仍然暂住永寿宫。
而雍正帝曾赐弘历号长春居士,未表达与结发妻子的恩爱,弘历亲赐长春宫给甯馨并嘱咐内务府精心大修,工程也尚未结束,一时间无法搬入,甯馨遂请求和佩兰同住,两人共同管理后宫,有事也方便一处商量。
女眷正式迁入东西六宫,内务府揣摩着圣意安排:甯馨和佩兰同居储秀宫;荃蕙居承乾宫;雪翎居景仁宫;雅容、璐瑶、思莹同居钟粹宫;芷蝶、初涵同居永和宫。
得知这样的安排,毓媞立刻让于子安去养心殿询问册封之事,不一会于子安匆匆捧着名册回来,脸色有些难堪,像是受了责骂。
“荒唐!皇帝怎么能这样册封。”毓媞只是淡淡地看了名册一眼,就勃然大怒,“这名册已经交到内务府了吗?”
“没有。”于子安小心谨慎地回答:“太后打发奴才过去询问,皇上随手写下的,想是前朝政务繁忙,皇上还未斟酌过。”
“没有斟酌!那便照着先帝册封的例子做,岂能这样胡闹。”毓媞把名册往桌上一摔,或许真是火气太大,力道也稍稍重了些,名册竟掉落在地。
玹玗蹲下身子去拾,名册落地时已然翻开,她虽不敢细看却隐约瞄到一眼,弘历封荃蕙为嫔没有赏赐封号。
她的目光只是微微在名册上流连片刻,但被毓媞发现,竟然让她翻开看。
妃位空悬,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守孝之期不会举行大典,初封之后,大典之前仍然会有晋封,就像当年毓媞被封熹妃一样。可是弘历给两位侧福晋的位分差别也太大了,荃蕙仅仅是无封号的嫔,而佩兰虽也无封号却尊为贵妃。
“太后别为这些小事生气。”玹玗轻轻放下名册,端来刚出色的御园十八棵,这是弘历特地送来的龙井茶。“前朝政务繁忙,皇上一时考虑不周也是有的,于公公不是也说了,这是皇上随手写下,说不定是笔误呢。”
见到玹玗给他使眼色,于子安忙附和道:“是呢,奴才刚刚过去时,皇上正与和亲王商量战事。”
“去把皇帝请来,就说哀家有话要问。”毓媞犹有怒气的命令。
“皇上这会儿恐怕已经出宫了。”于子安随口编个理由,可没想到毓媞现在就要见弘历,人自然是请不来,方才养心殿内的情况只怕也会被毓媞猜到。
按礼仪规定,雍正帝梓宫奉安雍和宫后,弘历每日都会亲去上香。
“又是皇后陪着去的?”毓媞眸色瞬间冷凛,厉声斥责道:“于子安,你也学着在哀家面前编谎!”
于子安吓得立刻跪地,可玹玗却是低低一笑,迎上毓媞凌厉的目光,柔柔地说道:“太后,于公公这下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毓媞啜了一口茶,看玹玗笑得恬静,火气也平了些,“这话怎么说?”
“昨夜太后没睡好,今早起来就觉头疼,于公公不想太后动气,才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玹玗娇俏笑道:“瞧着于公公回来时,脸色都白了,想是在养心殿已遭皇上训斥,哪知回来还得接着挨骂。若是这样,以后咱们可都不敢顾着太后凤体安康,遇事只能实话实说,哪怕是把太后气得大病,无非是被皇上罚一顿板子,总是受一方的委屈,好过费心周全还里外不是人。”
“被你这丫头一说,倒是哀家不对了。”毓媞摇头失笑,又让于子安起身,并吩咐道:“去养心殿等着,皇上一回来,就立刻请来。”
眼看于子安转身,玹玗浅笑低头,撒娇般地说道:“太后,不如让陈公公去。”
毓媞思量片刻,觉得玹玗这个主意递得极好,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