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弘历到永寿宫请安,那时玹玗已往顺贞门去,因而错开没见到,不过跟着的李怀玉却拉着小安子嘀咕了许久。
苗疆战事吃紧;朝中鄂、张两党争斗激烈;宗室之中还有弘皙一群人蠢蠢欲动。
真正能信得过的只有弘昼,可就他一个人,能做多少事?
坐在君主之位上还不到半个月,案牍劳形已让弘历觉得身心疲惫,这几日都不曾好睡,熬不住的时候就在保和殿内闭目小憩一会,也仅仅一两个时辰,又得继续处理纷扰的政务。
黑暗里,坐在书案前扶额打盹的弘历蓦然睁眼,全身冒着冷汗,心里莫名觉得惊惧。
又是那个噩梦,从古村青衣袂得到明月珠后,这已经是第三次梦到自己被困血池。从蟒纹绣荷包面拿出明月珠,他掌中的珠子果然又烟煴出血红雾气,只是不像上次那般赤红。
“皇上,不好了!不好了!”李怀玉连滚带爬地跑进西暖阁,手中还晃着一张无字白纸,惊恐地喊着,却又压着不敢高声。“玹玗姑娘恐怕是要自寻短见啊!”
“胡说什么!”弘历猛地站起身,抓过那张白纸,这芙蓉花香熏过宣纸,唯拒霜轩书斋有,上面斑驳水印像是泪浸。
“奴……奴才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但是……”李怀玉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但刚刚小安子找来,奴才方觉得事情不对……”
“早怎么不讲!”弘历狠狠地瞪了李怀玉一眼,疾步往撷芳殿走去。
见状,李怀玉连忙小跑步追上,还不停的说着自己的分析。
因为东、西六宫还在修整,所以弘历的后妃仍然住在乾西五所。
晚膳后李怀玉回去传话,刚从暮云斋出来,雁儿就神神秘秘的把他拉到一边,说今日遇上玹玗去送蜜儿和翠微离宫,之后两人叙旧,她就直接把两幅画卷已毁的事说了,当时觉得玹玗神情不对,因为担心玹玗会出事,才找他带话给小安子,要其多盯着点玹玗。
其实,下午在永寿宫,李怀玉已经听说玹玗这几日夜不能寐,前天悄悄从缎库取了三尺白绫,只怕是要寻短见。这事他原该回明弘历,可见弘历为国事烦忧,也好几天不曾休息,因心疼主子,就把事情瞒下了。哪知他刚刚从外御膳房吃完宵夜出来,遇上小安子在撷芳殿角门徘徊,一问方知,玹玗二更天时拿着白绫偷偷离开永寿宫,好像是进撷芳殿了,但一直没出来。他赶紧打发小安子先回永寿宫,自己往拒霜轩书斋去,已经不见玹玗人影,桌案上就只有这张纸,担心真出大事,才忙跑来通知。
李怀玉的絮絮叨叨,直到进入撷芳殿角门才陡然而止,因为弘历停下脚步,侧目瞪着他的眼神,仿佛能把他千刀万剐。
“玹玗姑娘不在书斋,我来的时候也没见扎克丹,说不定……”李怀玉所说的那人就是弘历安排在撷芳殿的侍卫。
“如果玹玗有事,朕就让你陪葬。”弘历厉声斥道,指着李怀玉的手紧握成拳。
刚到慎心斋门口,就见扎克丹抱着昏迷的玹玗出来,她脖子上有明显的痕迹。
把玹玗交给弘历,扎克丹跪下说道:“皇上放心,奴才救得快,玹玗姑娘应该无碍。”
弘历瞳眸微缩,声音冷酷地说道:“救得快!”
“奴才一时疏忽,虽然跟着玹玗姑娘到此,但没想到姑娘上吊寻短见。”扎克丹自责地回答,并重重一磕头,请罪道:“奴才有负皇命,甘愿受罚。”
弘历不欲怪罪,让扎克丹回角门边守着,自己抱着玹玗往拒霜轩而去。
李怀玉小心翼翼地追上几步,说道:“奴才去请御医过来。”
“请谁?”弘历挑了挑眉,声音依旧冰冷。
“沈睿哲,奴才这就去福佑斋,悄悄把沈大夫领来。”李怀玉庆幸自己脑子转的够快,玹玗上吊之事肯定不能声张,宫里的太医就是杨宇轩都不能完全信任,倒是那个专门请回来照顾胤祯的沈睿哲嘴紧些。
听闻是上吊自缢而昏迷,沈睿哲过来时特地带上了银针,几针下去玹玗就睫毛轻颤,似有微微转醒的迹象。再次号脉确定无碍后,他只留下一瓶醒脑丸,并嘱咐那颈项的淤痕需多热敷,才能快些消退,还写了一张散瘀的药方。
将其送出西华门,李怀玉赶紧配好药回到拒霜轩。
夜渐深,书斋内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玹玗才从朦胧中醒来。
弘历的脸庞离她很近,双眉紧蹙,深邃的眸底透着怒气。
“皇上……”玹玗怯生生的轻唤,从回宫到现在,两人没说过半句话,如今他是九五至尊,竟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很好,你还知道爷现在是一国之君。”弘历面色铁青,本来就已满腔怒火,她这畏惧的神情和生疏的称呼,无疑是火上浇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玹玗只觉得心猛然一沉,缓缓坐起身,她从来没见过弘历如此生气的模样,瑟缩的往后墙边靠,声音不由得微颤道:“我……不,奴才……”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出戏非演不可,是她第一次真正利用弘历,却心虚的不敢直视他。
西汉《战国策》中有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话,眼前之人毕竟是雍正帝的亲儿子,圆明园回来后,依旧关心她,却也视而不见。
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她把头越埋越低,只觉得心跳杂乱,发慌害怕如巨石般压着胸口。
要想取得毓媞的完全信任,必然要置诸死地而后生,可他没想到,这丫头竟然选择三尺白绫,还是真的上吊。
突然,似已耐性全无的弘历,伸手捏着玹玗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不管你要做什么,但朕已皇帝身份警告你,若你下次再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出了事,朕就让你身边的人统统陪葬!”
正好此时,李怀玉捧着用于热敷的药袋进来,见弘历那样扳着玹玗的脸,又听到这般狠绝的警告,也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冷气。
看着她吃痛的样子,弘历才慢慢松开手,指着门边的李怀玉说道:“就连小玉子也在陪葬之内!”
“不是吧!”闻言,李怀玉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双腿发软的跑上前去,把药袋扔在炕上,双手合十讨饶地说道:“玹玗姑娘,好姑奶奶,你心里不舒服,想摔东西、想打人,怎么出气都可以,就是把拒霜轩拆了都行,可别糟蹋自己啊!皇上这几天已经够烦了,都没怎么合眼,你可别——”
弘历猛然转头,立刻让聒噪的李怀玉闭嘴,怒气未消地吩咐道:“去永寿宫回话,该怎么说自己琢磨。”
“奴才这就去。”语罢,李怀玉立刻捂着自己的嘴,一溜烟往外跑去,同时还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但凡知道玹玗有风吹草动,都第一时间回禀弘历。
低眸,弘历紧紧抿着嘴,拿起微烫的药袋,轻柔的敷在玹玗脖颈上的淤痕处。
她并不知道弘历避而不见的原因,但从他刚才的警告,显然不是因为雍正帝之死,而那双发红的眼睛,却证明了李怀玉所言不虚,他真是被烦的连休息都顾不上。
泪在眼眶中打转,虽然极力想忍住,终还是潸然落下。
“不要哭,你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不准伤害到自己。”她的泪水,瞬间浇灭了弘历全部的怒火,声音里有种浓浓的倦意,“爷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真的很累,留一份安宁给我,也让我的心有个可休息的地方。”
她错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紧紧抓着弘历的手,泪落如珠,悔泣道:“玹玗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知错就好,别哭了,爷不该对你那么凶。”弘历凝视她半晌,也不问她究竟错在何处,静静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拥她入怀。
懊悔让玹玗心里难过极了,却又混杂着一种莫名且隐约的躁动,不知道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但此刻她也觉得好累,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在微凉的秋夜里,依偎在这温暖的怀中,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永寿宫,小安子不住的发抖,伏身跪在毓媞面前。
二更天,玹玗前脚离开,小安子后脚跟出去,毓媞寝殿内就亮起了烛光。
此时,毓媞正训斥小安子,责其说话不挑时间,既知玹玗从缎库领了一条白绫,又为何不早来回禀。李怀玉心中暗忖:太后看上去非常紧张,可宫里却没人出去寻找,似乎等着他来回话。
“玹玗姑娘是在撷芳殿?” 毓媞急声询问。
“回太后娘娘的话,玹玗姑娘是在慎心斋找到的,已经没事了。”该如何回答,李怀玉进来前已琢磨了很久,前面的情况都照实说,只是从救下玹玗的情结有了变动。“是拒霜轩的侍卫扎克丹发现玹玗独自前往慎心斋,所以一直跟着,才能及时出手相救。现在玹玗姑娘已无大碍,暂时安置在御药房那边,由瑞喜照顾。”
“既如此,就让她在那边歇一晚上。”毓媞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回乾西五所,把雁儿叫过去陪着玹玗,两个姑娘情同姐妹,也能劝劝。”
李怀玉应下,见毓媞也没有别的吩咐,便悄声退出永寿宫。
于子安又打发了小安子下去,才低声说道:“太后既然担心,不如老奴让人把玹玗接回来?”
“不用了。”毓媞微微摆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怕现在照顾她的不是瑞喜,而是皇帝。”
于子安愣了一下,才会意地点点头,眼角也露出笑意。
黄叶在秋凉的晨风中飘落,拒霜轩的书斋里依然静悄悄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畔响起,玹玗醒来时已快天亮,又一次被弘历抱在怀中整夜。坐在炕上靠着墙,这样的睡姿应该很辛苦,何况还被她压着,难怪熟睡时仍然眉头紧蹙。
怔怔地望着他许久,这就是九五至尊想要的安宁吗?
她并非单纯无邪,毫无心机的女孩,他的安宁为什么会是她?
轻轻动了一下,非常轻,但弘历已然被惊醒。
“看什么?”他的声音厚重沉韵、
“皇……爷政务繁忙,眼睛里都是血丝,几日都没睡好,昨晚还因为我……”愧疚再次涌上心头,玹玗缓缓垂下眼睑。
“既已过去,就别再提。”看着她颈上那道淤痕,弘历心中还是微微一痛,柔声道:“昨晚已是这几天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听到屋里有声音,在外等候多时的李怀玉赶紧请起,同时入内的还有雁儿,低头敛眸只管伺候梳洗,什么话都没多问。
幸而是不用上朝,李怀玉见弘历难得睡个安稳觉,也就索性不报,让卯时就入宫的鄂尔泰和张廷玉在保和殿外候了整整一个时辰。此刻低声在弘历耳边回话,弘历只是嗯了一声,让他准备早膳,并未有责怪之意。
李怀玉立刻琢磨出主子的心思,知道以后这差事该如何当了。
为避嫌,早膳是雁儿从外御膳房传来,清香的鲜笋粳米稀粥,和几小碟爽口酱菜。玹玗本来没什么胃口,可是弘历命令她必须吃,且她昨夜就已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让他担心烦忧,遂不拂逆他意,勉强用了些。
弘历走后,雁儿又急又气地对玹玗喊道:“你怎么还真吊啊!”
昨日,玹玗要她配合,教她如何在李怀玉面前做戏,说是假装上吊,可刚才一进门就被玹玗颈上淤痕吓到,但有弘历在,她只能强压下翻动的情绪。
玹玗眼眸陡然冰冷,嘴角勾着笑意,“我要的就是这道淤痕。”
当初傅海为在雍正帝面前演戏,不惜搭上性命,毓媞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如果她颈上没有淤痕,反倒坏事,还引其心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