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不相闻(1/1)

玉嵯峨、高耸神京,峭壁排银,叠石飞琼。

地展雄藩,天开图画,户列围屏。

分曙色流云有影,冻晴光老树无声。

醉眼空惊,樵子归来,蓑笠青青。

……

元代书法家鲜于枢之子,鲜于必仁描写了大雪初霁的西山,凝华积素的峰峦绵延无际,千岩万壑皑皑银光,宛然图画的美好景色。

早在大金时期,因中都西部的西山和北部的燕山,乃太行山的余脉,几任天子都喜欢到此游兴,金章宗还将中都的八处景观定名为“燕京八景”,西山晴雪便是其中的冬景。

西山风景很美,冬季的“西山晴雪”更是名不虚传,但赏景绝不应该在三更半夜,还是在除夕这天。

山风如刃般刮在脸上,弘昼被冻得直哆嗦,拿起火堆旁的酒囊,猛喝了几口,对正在燃放烟花的弘历喊道:“要不咱们上山去吧,还能混几口斋菜吃。”

“你知道碧云寺中有多少和尚是内监充当吗?”从车上拿了一包点心扔给弘昼,弘历也坐到火堆旁饮酒。“涴秀这一路可能也只有这个吃,感同身受一下吧。”

“你究竟跑西山来干嘛!”弘昼戏谑地笑了笑,问道:“就为了给那小丫头放烟花,让云织和云绣做不就行了,除夕不陪着妻妾过,我真想知道你回去后怎么解释。”

弘历笑而不答,直到有马蹄声传来,才淡淡说道:“这就是解释。”

“主子,事情成了。”李怀玉翻身下驴,喜笑颜开地说道:“那仓库果真在西山脚下,京城周边的私盐都是从这出货。”

“等等,什么情况?”弘昼听得满头雾水,他从广西回来后是没怎么管过正事,可怎么就突然冒出私盐仓库,弘历居然也没对他提起。

“午后我们还说起这事,忘了?”弘历嘴角勾着讽刺的弧度,冷声道:“除夕夜运私盐入京,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这个时间下,各府邸都要收租子年礼,来京中的车队也特别多,不打眼。”李怀玉插嘴道:“今日拦下的私盐有整整三万斤,仓库里还屯着七千斤。”

弘历神情严肃地叹道:“送来京城的都已达到此等数量,可见湖广粤更为猖獗。”

盐税乃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满清初入关时对明朝混乱的旧制做出许多改动,免除了各种盐税附加,可私盐还是屡禁不止,其幕后操控着都是朝中官员。

两个月前,两广总督奏称,仅十一月就捕获贩私盐三十七起,共计十七万三千余斤,但这只是冰山一角,能被抓到的皆乃背景不足之徒。

因此,雍正帝暗授弘历清查私盐,要瞒着朝中官员,以免上下相通,弘历只得运用江湖势力。三个月前探子回报,年里会有大批私盐运往京城,且会趁着除夕夜入库,于是他在运送队伍中安插了耳目。

“主子,人都已拿下,该押往何处啊?”李怀玉跑来除了回话,就是要问此事。

“运送队伍的为首者,和仓库看守都押去刑部大牢,其他的扔到顺天府大牢。”弘昼记得为了岳钟琪牢里的安危,弘历专门暗中调换了刑部大牢中的狱卒,这些重要证人只有放在那边才能保证不被杀人灭口。“这次就算不能钉死弘皙,也要斩断他聚资敛财的渠道,少了这块肥肉,我看那老小子还拿什么养杀手。”

“没那么容易斩断,要审过才知道。”弘历微微蹙眉,弘皙的手下向来口紧,他抄其京中仓库,是为了摸清弘皙在湖广粤三处的底细。

“嗯,连夜就审。”弘昼点点头,随即又一笑,“这个解释倒真是足够,恐怕今晚不止咱们没得睡,六部和京中所有官员都得团团转。”

这个年初一注定忙碌,正白旗押解私盐贩子由西便门入城,沿途有镶蓝旗防范,半路劫杀灭口就没那么容易。不过,弘历和弘昼还未至宣武门,城中各官员府邸就已收到消息,犯人押到刑部时,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已烛火通明。

年初一入宫大朝贺,通常四更过半众官才纷纷前往午门,今年三更刚到,已有马车陆续进入正阳门。一个小小的私盐仓库,竟然引起轩然大波,倒也让弘历和弘昼始料未及,看来以金钱为诱惑,弘皙真是收买了不少同党。

弘历和弘昼没由东华门入宫,从刑部出来后,故意到午门前去看看众官的表情,越早来此的人越是心中有鬼。

弘皙笑脸相对,但两颊却异常紧绷,看似平静的眸底藏着深深怒气。既然忍耐大半辈子,再多的情绪也得控制住,宫里的消息大家都听着,雍正帝的现况他亦清楚,无论圣体抱恙是真是假,此刻他都不能乱,得等大朝贺之后再做应对。

大朝贺后便是宗亲宴,弘历被雍正帝传去养心殿议事,其他宗室子弟则到箭亭闲坐。

“四弟真是非凡,不声不响就立下如此大功。”见弘昼懒洋洋的坐在角落,弘皙放下茶杯走过去,淡笑着说道:“看五弟眼圈发红,精神不佳,想来也是忙了整夜,怎么功劳好像都在四弟身上。”

“没闻到我这身酒气吗?”弘昼仰起头,露出个不赖烦的眼神。“四哥忙了一夜是正事,我忙了一夜是风月事,大除夕夜里,这种苦差谁高兴谁揽去。”

弘皙面不改色,温言道:“五弟这话当玩笑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皇上知道恐怕会不高兴,有时候还得约束自己,尤其是在宫里。”

“那就得请理亲王高抬贵手,别到皇阿玛面前去告密。”弘昼懒懒地站起来,舒展了腰身,打着哈欠道:“你都看出我精神欠佳,我还是赶紧找个地方眯腾一会儿,免得晚些的宴席上失礼,皇阿玛为私盐猖獗之事,可盛怒着呢。”

弘皙依旧微笑着,可眼底有风暴一闪而过,他此刻的心情比天气更加阴沉。

跨出箭亭,门外候着的李怀玉立刻抱着披风跟了上来,见四下无人,弘昼才从角门进入撷芳殿,往拒霜轩书斋而去。

“刚才箭亭内,弘皙与我说话之时,表情异样又盯着我那个方向的人,你可都记下啦?”弘昼往书案前一坐,把李怀玉报出的人名全都写了下来,又沉默了许久,再次提笔圈上几个可以的,才递给李怀玉,吩咐道:“这些人的底细都得查,不过这几个先处理。”

李怀玉把名单放入怀里,默了片刻,又道:“只怕主子还有好一会才能过来,五爷要不到炕上歇着,奴才去给你汤壶酒,再准备几样点心当作早膳。”

“还喝啊?”昨夜在西山,弘昼酒是喝了不少,正经饭菜倒是一口没吃上,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凄凉的除夕夜。“去膳房看看,有什么热腾腾的吃食没,再弄个什锦锅子来。”

“嗻,奴才这就去办。”李怀玉忍着笑,刚一转身,又被弘昼叫住了。

“你给我取朝服的时候,府上什么动静?”弘昼这时才想起来问,要是情况不妙,他索性还是在福佑斋避上几日。

“啥动静都没有,那安静得来就像阎罗殿一样,奴才还以为自己没命出来呢。”李怀玉虽然神情夸张,可说的都是事实,两位福晋的脸色比玄坛还黑。“不过我有帮五爷解释,想来晚些时候两位福晋入宫向裕妃娘娘请安时,就能证明奴才所言不虚,五爷确实有皇命在身。”

“宫里已经传开啦。”弘昼喝了口热茶,疲惫的声音中却夹杂着不怀好意,问道:“那你家的那几位福晋什么态度?”

闻言,李怀玉长长一叹,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昨夜重华宫是怎样的大戏他有幸躲过了,可早晨去给弘历取朝服时,却听到奴才们窃窃私语,矛头好像都是冲着荃蕙。

其实宫里奴才传谣言,很多时候还是揣摩自己主子的心思,所以奴才只是在替主子说话而已。可怜了那位蕙福晋,嫁进来的时间不好,前朝事物烦杂以至她备受冷落,虽位尊侧福晋,但还遭受侍妾白眼。而甯馨和佩兰冷眼看着,只要不闹得出阁,她们就不闻不问,现如今倒是越发纵了奴才的气焰,明里暗里折辱的话没少传,偏荃蕙带入宫的余妈妈处处被人压制着,而熹贵妃又不在宫中,秋月也减了气势。

各方妻妾枯守整夜,现在都各自补觉去了,只是为难甯馨还得熬着,弘历赐给各位侍妾娘家的年礼得由她打点,过午又要接待前来贺节的命妇。

原本年初一,她是想带着众妻妾去碧云寺,给熹贵妃娘娘请安的,可弘历让她们别去打扰,所以甯馨就没敢去御前请旨。

虽不能去碧云寺请安,但年初一孝敬婆母的礼数却不能缺,所以准备了各种素菜饺子,稀奇果品和上等点心,总共三十二捧盒。又想着,寺中还住着宗室女眷,便多备了二十礼盒的上等点心,和二十个绣着莲华的檀香荷包。五更宫门开启时,亲自点选了几个可靠的奴才,让他们把东西妥当送去碧云寺。

而昨夜,玹玗送乐姗回寮房,又转身去拜访萨喇善的侍妾,果真如她所料,那两人正是云织和云绣,且正在屋里饮酒吃肉,唱曲跳舞,难怪不与众人夜宴。

在佛寺中憋了几日,云绣百无聊赖正想找些事做,见玹玗看着云织跳舞时眼中闪着光芒,遂问玹玗想不想跟她们学戏,还暧昧的说,女人光有才学是不够的,得身段好再会唱些小曲,有情趣有滋味,男人才会爱不释手。

玹玗想了想,点头应下,当然不是因为云绣所言,而是知道毓媞喜欢听戏,学着有备无患,反正在这碧云寺中的日子还长。

寅时,云绣送玹玗去古树取时鲜蔬菜和柴火,云织则悄悄下山寻女医,再让弘历想法子名正言顺的弄到山上来。

既然宫里送来年礼,毓媞自然又得亲降至寮房分赐给众女眷,又至乐姗房中聊了许久。

乐姗借此机会,便请示宫中的两位内监,只说贵妃娘娘是旧主,不知能否日日去清心禅院请安,并时常陪伴。

两位内监哪里做得了主,可面对贵妃,他们也只能点头,不过当日其中一个就下山回城去请示年希尧。

有钮祜禄家的人陪着毓媞,亲眼见其病重衰竭,这正是雍正帝的谋算,年希尧没多想就应下,但仍命人暗中调查乐姗的底细。

年初一之后的十天,乐姗每日晚膳后都到清心禅院请安,再此停留一个时辰,当着宫中内监的面玹玗将其引入正屋,毓媞则带着乐姗从地道进入厨房。

有些话玹玗不便听,所以每到这时候她就溜去树林,云绣叫她跳舞,云织偶尔兴致来时会教她几招剑法。

从第十一天立春开始,玹玗发现菜篮中多了一种草药,此物她以前没见过,也从未在一书中读到,但显然毓媞认识,且以其代茶煮水来喝。

“姨母,这东西真的安全吗?”俗话说是药三分,玹玗忍不住担忧。

“此药只会让我心跳减慢,出现头晕乏力的情况,但对身体并无多大伤害。”毓媞十拿九稳地说道:“且这东西空悟禅师亲身尝试过,所以可以放心大胆的用。”

“师父亲身试药?”玹玗惊讶地睁大双眼。

“教你第一个道理,在宫中很必要。”毓媞眸光深幽,淡淡地说:“女人一生会遇到很多男人,面对很多情感,却并非都能回应。咱们旗人女儿更要懂得抓住选秀之前遇上的情分,我也是成了熹妃以后才发现,原来有些情感是可以当作护身符的。”

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毓媞侧目望着玹玗,她这般年纪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每一天都充满着欢声笑语,可选秀改变了一切。

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皑皑白雪深深一叹,悼念被那片红墙消磨尽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