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最是寂寞萧瑟,花期皆尽,冰雪未至,徒留满地黄叶,和凄凉空枝。
撷芳殿大门紧闭,只因弘历在此设有书斋,西北角门才没有上锁。对此涴秀并不清楚,出东筒子夹道,由箭亭这边沿外御膳房西墙,经过上驷院直接跑到正门。
“格格,玹玗肯定进不去。”雁儿指着大大的铜锁,气喘吁吁的说。
“那她还能去哪?”涴秀眉头蹙得更紧,以玹玗现在的身份,是可以在宫中走动,但稍微与其扯上关系的翊坤宫和永和宫都是中年锁闭,如今连撷芳殿亦是这般。“她发着烧,别糊里糊涂的闯出祸事来。”
“格格,明天是玹玗阿玛的祭日,钦安殿她是不能去,要不咱们去英华殿找找?”雁儿从刚才就在猜想,玹玗会不会是去了钟粹宫,都怪她一时紧张,见玹玗不在房里就慌了神,应该稍微等等。
可齐妃和玹玗的关系,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涴秀明说,为今之计只好把涴秀引到别处,说不定过会儿玹玗就回去了。
涴秀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个时辰顺贞门还没下钥,先去城隍庙一趟。”
说罢便从原路返回,雁儿气息还未平顺,任凭涴秀拉着跑,忽然身子一闪,涴秀像是在躲避什么,贴在外御膳房西墙的转角处,又悄悄向外探头。
“格……”雁儿刚一开口,就被涴秀捂住嘴。
“别出声。”这三个字几乎无声,又指了指又拐角处。
雁儿紧张得手心冒汗,小心翼翼地伸头一看,原来是弘历快步向撷芳殿西北角门走去,身后还有个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怀玉。
“主子,玹玗姑娘去了书斋。”
刚推开角门,就有个侍卫闪身出来,这声涴秀听着耳熟,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玹玗西华潭溺水的那次,出手相救的侍卫应该就是此人。
弘历没出声,径自往里走去,身后的李怀玉也匆匆追上。
“四哥在前朝的书斋是设于撷芳殿?”涴秀依稀听过,弘历为灭宫中神鬼谣言,在前朝某处设有书斋。
雁儿愣愣地点点头,“好像是吧。”
“玹玗是不是也知道?”涴秀眯缝着双眼,没想到雁儿居然敢对她有所隐瞒。
“不……不清楚啊……”雁儿还真没有说谎,她确实没亲眼见过玹玗去书斋,也没有亲耳听玹玗提到过。
“不清楚?”涴秀柳眉一挑,音调提高了几度,“玹玗跟着宜太妃的时候,你常常往这边跑,居然还说不清楚!”
瞪了雁儿一眼,也不给其解释的机会,涴秀也从西北角门进入撷芳殿。
侍卫再次自隐密处现身,因见来人是涴秀,才没有阻拦。
“书斋在哪?”涴秀开门见山的问。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小院。
“谢啦。”涴秀最讨厌这种假装深沉的人,不过感恩他曾救过玹玗,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撷芳殿锁闭已久,又无奴才打理,极目所见,处处萧索荒凉。
落叶,飘摇着闯入视线,抬头望向那些枯枝,心忽然有种被揪扯的疼痛感,让人莫名的伤怀想哭。
涴秀深深一叹,即便是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会因此景心生感触,而玹玗细腻千思,又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何苦来此触景虐心呢。
因这段时间弘历常常留宿拒霜轩,所以只要天黑书斋内就会点灯,可今晚只有暗淡幽光透出。
推门进去,屋里一片狼藉,笔墨纸砚掉落满地,诗词卷册被扔得到处都是,玹玗蜷缩暖炕上昏沉睡着,狸花猫就趴在她背上。
看到这种情况,弘历虽感无奈,却也深深松了口气,从抄家入宫到宜太妃过世,她心里已经承受了太多压抑,而然流泪也是在强烈的自控下,能有一次彻底的宣泄也好,以免郁结过重而心病伤身。
只是,当那两个空酒壶进入他的视线后,不由得眉头紧蹙,发烧还敢喝酒,小小年纪竟敢作践自己的身子,非得让她受点教训。
“主子……”李怀玉跟着进来,不由得被屋中情况惊呆。
弘历猛然回头,眸色冷凛,示意李怀玉不要出声,又从玹玗身上将狸花抱起,轻声吩咐:“把它带出去喂食,再拿个碳爖进来。”
哪知,狸花似乎很不满意李怀玉,爪子一挥,就给他手背留下几条血痕,然后跑掉了。
“我早晚把它炖汤。”李怀玉吹了吹受伤的手背,低声咒骂,可一抬头却见弘历眸光更冷,连忙笑道:“奴才说笑的,玹玗姑娘的猫,只能好吃好喝供着,谁敢伤它啊。”
弘历挪步上前,伸手抚上玹玗的额头,还好不是很烫。“你再去一趟御药房,取可以缓解头疼的药枕配方。”
吩咐完,他亲自从炕柜中取出枕头和青丝棉被,正要移开炕桌,不禁意看到纸上的那首词,落笔劲道虚浮却是玹玗的字迹,可内容让他脸色更加森寒,这东西若流传出去,玹玗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涴秀带着雁儿来到小院门前,见李怀玉忙前忙后的生火,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便就不动声色,只是在院外静静的站着。
如此清雅小院,又设在撷芳殿,看样子更像是为玹玗准备的。
莫非四哥对玹玗有意思?
涴秀突然心中一震,被自己脑海中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玹玗年纪尚小,她怎么会把问题想得那么偏,可静心深思,玹玗的身高、模样、才情都不像是个虚年十一的小姑娘,若是在不认识的人眼中,定会以为是和她年纪相仿,能吸引弘历也在情理之中。
“格格,想什么呢?”雁儿伸手在涴秀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道:“我们还要进去吗?”
涴秀偏头想了想,忧心忡忡地说:“等小玉子出来,我有事要问他。”
雁儿点点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不敢多嘴。
夜色深沉,冷,会勾起人心底的落寞,让萧瑟汇聚成殇。
李怀玉在小厨房燃好了碳爖,回到屋内见弘历看着手中的词笺发呆,眸光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这才忍不住凑上去瞧了一眼,却也是大惊,倒抽一口冷气,忙退后了几步,摇头道:“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奴才这就去御药房。”
俗话说,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
心惊胆颤的走出屋子,却见涴秀站在小院门口,勾了勾手指,暗示他过去。
李怀玉以蜗牛速度走上前,有气无力地苦笑道:“格格怎么会在这里?”
“玹玗在里面?”涴秀勾着嘴角,冷笑着。
“是……好像是喝了酒……”李怀玉眼珠转了转,想着怎么开溜。“奴才还得赶紧去御药房取缓解头疼的药枕配方,格格若是没什么吩咐……”
“正好,边走边说,我也想去五爷那间小屋坐坐。”涴秀哪可能放过他,又打发雁儿先回去,并让其把兰丛轩的布置都撤了,若有人前去探望,就答玹玗和她在一起,至于去哪了,都说不知道便可。
书斋内,弘历深深一叹,对于李怀玉还是放心得过。
将词笺丢进碳爖,并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转身把床铺整理好,让玹玗舒服的躺平。
因为被人挪动,玹玗恍恍惚惚的睁开双眼,喃喃道:“爷,我头好疼……”
“活该。”弘历轻声斥责,又伸手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再开口时声音已无比轻柔,“乖乖睡一会儿,睡醒头就不疼了。”
玹玗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泪眼涟涟地说道:“不敢睡,一闭眼就看到阿玛、姑婆、还有傅海哥哥,他们全身是血,样子好恐怖。姑婆是为我而死的,她想把我送到熹妃身边,让我平平安安的在宫里活下来,她是在皇上面前演戏,故意设计安排让我救驾……”
如果不是发着烧,又喝了酒,恐怕这些话就是大刑当前,她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听着那喃喃呓语,弘历并未觉得震惊,因为他早已知晓宜太妃的筹谋,玹玗此刻的模样只让他内心揪痛,安慰道:“傻丫头,有爷在,噩梦不敢再骚扰你,乖乖睡。”
弘历缓缓坐到炕沿边,温热的手掌抚上那发烫的脸颊,玹玗依恋的紧紧握着,才慢慢的闭上双眼。
可蓦然间,她像受到惊吓般,猛地推开他的手,再次睁开双眼,眸中满是迷惘和恐惧,身子也微微瑟缩。
“别怕。”弘历轻轻按着她的双肩,俯下身子,柔声问道:“怎么了?”
玹玗虽然发着烧,可面色却苍白如纸,将他温柔看在眼里,可心中的恐惧却如惊涛骇浪般狂涌,半晌才木讷地问道:“你日后也会是皇帝,君临天下之后会不会也妒恨功臣,漠然对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君臣之情,单凭猜忌就枉杀无辜?你会不会跟当今皇帝一样,女人对他无心无爱,他就狠心毁掉;兄弟比他才德兼备,他就设计残害;儿子质疑他所作所为,他就绝情荼毒;臣子若然功高盖主,他必定剪除,无需任何理由。他是九五之尊,也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身边还有几人是诚心带他……爷,你以后也会变成这种绝情绝义,泯灭人性,嗜血残忍,寡情薄义的君主吗?”
弘历耐心听她把话说完,才抱起她瘫软的身子,温柔的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保证道:“爷不会,你希望爷是怎样的皇帝,爷就如你所愿。”
玹玗蜷缩在他的怀中,神思恍惚,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继续自言自语道:“我阿玛和岳大人都半生戎马,效命于朝廷,为大清江山的稳固长年驻守边疆,可最后却落得一生污名,含冤而亡。岳大人的斩监候,不过是那个无情皇帝为了稳定三军人心的手段,要让一个人在刑部大牢无声无息的消失,对皇帝而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字字句句皆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弘历仍然没有半分恼怒,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承诺道:“刑部那边自会有安排,岳大人不会有危险,你阿玛也终有一日会洗雪沉冤。”
只有靠在这个怀中她才可以放纵,泪渐渐浸透他的衣襟,直到累了,迷迷糊糊的睡去,他依然抱着她,若能就此为她驱散噩梦,他不介意天长地久、永永远远的像这样抱着她。
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为初冬寂夜又添凄凉。
窗影上,枯黄残叶承受不住雨滴的敲打,随风飘摇而落,空枝如鬼爪般舞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怀玉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惊见弘历靠坐在暖炕上双眸微闭,怀中还搂着玹玗,刚刚被涴秀审问的画面顿时再现脑海,不由得暗叹,看来真是当局者迷。
听到脚步声,弘历睁开双眼,竖起左手食指示意其禁声,才指了指身旁的枕头,又以目光扫视四周。
李怀玉领悟其意,将手中散发着浓浓气味的药包放入枕头里,然后轻手轻脚的开始收拾屋子,还忍不住偷瞄暖炕上的弘历。
沉梦中的玹玗偶有轻颤,弘历总会抚摸这她的头,并在她耳畔温柔低语,让她别怕,一切只是梦。
这样的柔情,至少李怀玉跟着弘历的这是多年从未见过,别说是和宗室姐妹相处,就是对涴秀也不曾如此宠溺,对大格格也不曾如此小心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