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默时牖(1/1)

紫禁城里,皇子需要文武双全,女儿只要能识字,会读会写不做睁眼瞎就行。

涴秀出身蒙古大漠,蒙古文定然会读会写,可汉语这方面,她能听能说,些许认的些简单的字,但说到会写多少字,十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这次雍正帝有些奇怪,不但让先生教她汉语,同时还得学习满文,不必会说,不必会写,但必须听得懂,看得懂。

每日早膳后,从辰时到巳时,是先生授课的时候,不用忍受崔嬷嬷的念叨。

这位老先生原本在咸安宫任职,专门负责给宗亲子弟授课,自负博古通今,乃经天纬地之才。突然被派来教导一个胸无点墨的格格识文断字,让他心里一直憋着郁闷,所以也不十分认真,每次布置完功课就走,剩余时间都是涴秀自己在书房练字。

只要能避开崔嬷嬷,涴秀宁愿躲着练字,雁儿则在一旁研磨。

玹玗手背上的伤还未好,只能闲坐着喝茶相伴,顺便读《女四书》中的故事给她们听,当然是另有一番解释。

“格格,原来崔嬷嬷是和贵太妃主动举荐给皇上的,说她脾气温和,极有耐性,一定能好好教导格格。”清早起来,雁儿就打发小安子去景仁宫,讲述了崔嬷嬷的为人,拜托银杏打听,怎么就挑了个念经的老尼姑来。

原来,熹妃早调查过兰丛轩的每一个奴才,摸清他们的来历和背景,在宫里都有什么人撑腰,宫外的家庭情况又如何。

崔嬷嬷曾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康熙帝和她有段露水之缘,后虽被揽入宫中,但因是汉女身份,所以没有正式名分,一直与皇贵太妃做伴。

康熙帝驾崩后,受过宠幸但没有位分的汉女,都被打发去看守妃陵。

皇贵太妃为了帮崔嬷嬷逃过悲凄的下场,于是求助于和贵太妃,为崔嬷嬷假造旗籍,留在宁寿宫充当宫婢。

“哦,这么说是为了报恩,所以才挑拨我和玹玗?”涴秀咬着笔杆,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什么啊?我们与和贵太妃无仇无怨,只因宜太妃让她难堪,也不该把仇记在玹玗身上。”

雁儿摇了摇头,问她等于白搭,这种拐弯抹角的心里,她最不会猜。

“因为面子啊!”玹玗浅浅一笑,把当初霂颻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才又笑道:“宜太妃说话句句致命,当着众多奴才,面子里子都挂不住,那口气一定是要找回来的,可惜宜太妃仙逝,所以仇恨只能记在我身上。”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雁儿眉头紧蹙,按照刚才的讲述,玹玗什么都做、什么都没说,只是守着奴才的本分,这都会招来祸端。

“我也是郭络罗氏。”想到过往,慎心斋那些温馨的日子,就好像一根针扎在心上,沉默了良久,玹玗才苦笑道:“宜太妃疼我,宫里的人有目共睹,私底下我称她为姑婆,和贵太妃也是知道的……你们说,那口怨气不记我身上,还能记在谁身上?”

从小就明白,这片红墙围着一个斗兽场,输的人身败名裂,甚至粉身碎骨;赢的人也不过是成为皇帝恣意享乐和宣泄的工具,还要提防遭人陷害,小心被人取代。

现实的残忍和尔虞我诈,让这些女人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深宫的冷情和寂寞孤独,导致她们的心灵逐渐扭曲。

面子对她们而言,比天都大,可以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痛下杀手。

和贵太妃瓜尔佳氏,没有孩子,死了丈夫,失去地位,除了面子什么都不剩。所以,她必须守住这仅有的些许,不容任何人贬低践踏,也不会让任何人看笑话。

“前两年,和贵太妃常去景仁宫走动,我见她为人挺和善,谁料到这么小心眼的人。”涴秀心不在焉地鬼画符,前面几篇还算工整,后面这些能看起来像是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瞄着涴秀的功课,玹玗之前还在思考,怎样才能让这位觉得拿笔比拿剑还重的格格规矩的练字,此刻突然心生一计,笑道:“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

“停停停!”涴秀顿觉得是苍蝇又来,连忙打断那些听不明白的言论。“你说了这么一长串,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笑里藏刀。”玹玗莞尔一笑,解释道:“这是出自《旧唐书》的原句。”

涴秀顿时如遭雷劈一般,刚想对玹玗大吼,拳头都握起来了,但还是强压着脾气,小声说道:“以后直接讲重点的几个字,不准说出处原句。”

现在连屋里发脾气都得小心,万一声音太大,把崔嬷嬷引来,那就麻烦了。

“是啊!”雁儿点头如捣蒜,仿佛嘴里含了一颗黄连。“我现在一比上眼见,耳边就好似响起了崔嬷嬷的声音,昨晚我和格格都没法睡,否则也不会跑你房里去啊。”

这几天就是被崔嬷嬷如此折磨,明明四个字可以说完的话,非要原句出处一长串,关键很多时候只有玹玗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涴秀和雁儿都是一头雾水,然后又要遭一番念叨。

崔嬷嬷昨天还说过,作为皇家的女儿,就算生气忍不住想骂人,也要优雅婉转。

“格格,我也是好心提醒啊。”玹玗点点头,指了指涴秀写得那篇字,“崔嬷嬷虽然不能过问格格的功课,可如果让她看到这样心不在焉的字,咱们又要听她啰嗦了。”

涴秀一愣,看了看刚写的那篇字,确实像鬼画符。

揉成团往旁边一扔,扯过一张新纸,深吸了口气,酝酿半晌才再次提笔,一笔一划的规矩写,既是只有片刻的耳根清静,对涴秀而言也是弥足珍贵。

接下来的几天,就品味问题,崔嬷嬷从茶叶说到丝绸锦缎,从糕点说到珠宝饰品,反正能天南地北的扯在一起,好像不会口渴,不会累似的。

而自从崔嬷嬷住进兰丛轩,弘历和弘昼就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崔嬷嬷立在涴秀身边,不停定叮嘱女孩子该如何注重仪态的情况下。

第六天清晨,因为景仁宫内的一番对话,涴秀的苦日子似乎终于要熬来了曙光。

“那个崔嬷嬷去兰丛轩几天了?”毓媞放下手中的茶,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侧目向银杏问道:“雁儿除了差使人来打听崔嬷嬷的来历,可还有说其他的事情,比如求救?”

“还真没有。”银杏掩唇一笑,“不过这五天,格格已经快被逼疯了,娘娘真不打算帮忙。”

和贵太妃拼命想在后宫揽权,尽管早已不是她的时代,不过仗着当初照顾弘历有功,熹妃让她五分,雍正帝敬她三分,就越发不知收敛。当初就是她对雍正帝进言,说涴秀已到嫁龄,不能总在熹妃的羽翼下胡闹,以免日后到了夫家毫无规矩,会丢皇家的脸。之后就把崔嬷嬷举荐给雍正帝,还提议可以让崔嬷嬷陪嫁过去,就能随时提点格格。

“不过是想给和贵太妃留脸,且让她得意几天,以为自己在后宫还有影响力。”毓媞的眸底尽是讽笑,虽然瓜尔佳氏不懂何为时移世易,但与她暂时无害,所以才没有立刻处理。“既然皇上点头,我总要给点面子,而且涴秀那脾气,是该被磨磨棱角。”

“娘娘,格格也没多少舒坦日子了,不如放她自在。”看出毓媞的担忧,可事情已成定局,而且这些闺秀的规矩对涴秀日后的生活毫无意义。“虽然还有十来天,格格就要随皇上出去春搜,到时候下手也行,不过……连兰丛轩的小太监都抱怨,崔嬷嬷要在这么念叨下去,只怕格格会发疯,而且整个兰丛轩的奴才,没有谁是不怕这个崔嬷嬷的……”

毓媞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让咱们宫里的人,把她处理掉吧。”

“我这就吩咐人去办。”银杏笑着额首退下。

要对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其实再简单不过,全身老骨头只要稍微一摔,就算不掉半条命,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

午膳前,景仁宫特别送了两套马鞍去兰丛轩,是熹妃为涴秀和玹玗所准备。

可送东西的人被拦在前厅,崔嬷嬷说格格正在练字,不便打扰,等一会儿她会代为转交。

但于子安岂是这样好打发的,立刻抬出熹妃的吩咐,东西必须亲自送到格格手中,因是特别赶制的马鞍,所以要让格格过目,如果有不妥的地方,得立刻送去让工匠修改,所以他们得等着,还让小宫婢立刻去通知涴秀。

得到送马鞍的消息没多久,书房外就听有人大喊,好像是崔嬷嬷摔倒了。

如此振奋人心的事件,涴秀、玹玗、雁儿立刻冲出书房,果真见到崔嬷嬷倒在台阶上,好像摔得不轻,看样子伤到了尾龙骨没法站起来。

“怎么回事啊?”涴秀大笑着走过去,地上那个只知道“哎哟”的人,现在没法继续念叨,她也就恢复了本性。“是谁撞着我们崔嬷嬷了,站出来让本格格瞧瞧。”

于子安指着一个景仁宫的小太监,忍笑说道:“是咱们宫里的人,说肚子疼急着上茅房,低头乱窜不小心撞倒了崔嬷嬷。”

兰丛轩和景仁宫过来的奴才都围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扶崔嬷嬷,还是玹玗看不下去,让人把崔嬷嬷先抬回房间,又让小安子赶紧去请太医,并指明要请杨宇轩,还要诈称是格格请他把平安脉。

见玹玗如此会安排,于子安就放心的带着人离开了。

“玹玗,为何要对那个老巫婆这么好,还要杨大人过来诊治。”涴秀前一刻的气愤,在看到玹玗那诡诈的笑意后瞬间消散。“莫非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的涴秀姐姐,你不是想我弄死她吗?”玹玗低声在涴秀耳边说道:“她是皇上亲点的,咱们得供着她,眼下受了伤,不就得在房中好好调养。”

“哦,果然就你鬼主意多。”涴秀窃喜,转头对汀草吩咐道:“你去厨房准备围炉, 咱们被那个老怪物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今天吃顿好的庆祝脱难,不分主仆大家同乐。”

回到房中,看着心情大好的涴秀,雁儿不解地问:“格格,崔嬷嬷受伤了,你就不怕皇上再点另一位教导嬷嬷来?”

“呸呸呸,乌鸦嘴!”涴秀立刻啐道:“你还真是个木鱼脑袋。”

“奴才真的不懂嘛……”雁儿委屈的转头向玹玗求助。

“所以我们才得好好养着崔嬷嬷啊。”玹玗低头一笑,缓缓为雁儿解答。

于子安来送东西是借口,解决掉这个烦人的崔嬷嬷才是正事,既然是熹妃的吩咐,那杨宇轩应该早收到消息。要他过来诊治,不是为了让崔嬷嬷早点痊愈,是要延迟病况,让她一直在床上躺着。

“哦,只要兰丛轩没人把消息泄漏出去,崔嬷嬷就是砧板上的肉。”明白原委以后,雁儿却皱眉问道:“如果她一直躺着,我们不是得派人伺候她吃喝拉撒,那多麻烦。”

“最多十来天,忍忍就过了,咱们格格还能在这几天里出出气。”玹玗坏笑着说。

据她推测,等她们随驾出行,熹妃就会立刻把崔嬷嬷送走,待到春搜回来,雍正帝说不定早忘了这茬。

念经的老尼姑倒下了,兰丛轩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小安子去请杨宇轩的时候,还听到一个八卦,回来后就兴奋地冲到后院,把流言说给涴秀和玹玗听。

那天秋思回到暮云斋就被赏了板子,但并不严重,只是作秀给弘历看。今晨,在佩兰的安排下,她被送出皇宫嫁人,夫婿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

虽然有些便宜秋思,但这辈子都逃不掉奴才的身份,想想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