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越是不经意间的话,越是经过了深思筹谋。
大年初一那天,雍正帝破例在景山万春亭设宴摆戏,这本『升平除岁』上演的是民间除夕夜的景象,其特点就是角色多、排场大,实实在在的热闹戏。
讲的是太平庄老人家宴后,带着微微的醉意,率孙童逛街,流连盛世年节的热闹景象。戏里会表现民间的闹新春,家家户户的大门处摆火盆,小儿卖痴呆,女郎结伴齐向灰堆打如愿。村前村后的火炬照亮田畴,村民祈求来年丰收,并会闹锣鼓,置买烟花爆竹,最后赛田蚕完毕,才各自回家守岁。
剧末太平庄老人点睛之句:打点一支清香,拜贺圣寿与天齐。
虽然是新编的热闹本子,但宫中承应戏也就是换汤不换药的内容,借杜撰的太平老人之口,赞美皇帝圣明统治,百姓身被恩泽,古今无双,天地可参。
总之,以喜庆祥和的表演气氛,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
这样的戏码,涴秀听了一节就难以忍受,带着玹玗和雁儿出去遛鹰。
当时裕妃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说涴秀性格太野,而且那只海冬青伤过人,不适合豢养在六宫,上次只伤到奴才还不打紧,万一下次伤到主子,或是常常在景仁宫玩的皇孙,那就后悔莫及啦。
熹妃还没来得及反驳,雍正帝却说裕妃顾虑得极是,且涴秀也大了,应该自立门户,总挤在景仁宫也不像样。
遂将乾东五所的第五所院子,改名为“兰丛轩”,赐给涴秀居住。
那里东边是一片梅林,前面是天穹宝殿,地方宽广,人烟稀少,足够涴秀闲来遛鹰。
当夜,熹妃寝殿中的蜡烛一直燃着,直到天明,银杏和于子安才退出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交代了其他人差事,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到了晚膳时候,熹妃传玹玗和雁儿入寝殿,吩咐她们以后要好好伺候格格,兰丛轩的粗使奴才由她们亲自去挑选,以后雁儿就是那边的掌事女官。
此外,雍正帝会专门派一名有年资的嬷嬷,教导涴秀礼仪女工;还会派一名先生,教她读书写字。按照雍正帝的意思,毕竟她已经到了适婚年纪,日后指婚是要从宫中嫁出去的,如果德行有失,那丢得就是皇家颜面。
玹玗也要跟着过去,但只负责陪着涴秀学习规矩礼仪、琴棋书画、和读书写字,其他的粗活不用她管,俸银和月例都与雁儿一样。
熹妃在交代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淡然,只是眼底闪过一刹无奈。
涴秀得知这个决定后,态度很奇怪,沉默了整晚,但第二天瞬间变得开心,而且一改之前的多愁善感,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既然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内务府也不敢怠慢,大年初二就开始张罗。
清早,新篆刻的匾额便已挂上,屋内的家具也全部换新,寝殿和在景仁宫时的布置一样,是蒙古风格,除此外就连帐幔珠帘,都是按照涴秀的喜好在选择。
大年初三午膳后,内务府的人前来景仁宫,请雁儿去看看兰丛轩的陈设。
涴秀原本想亲自过去瞧瞧,偏偏熹妃母家的人入宫请安,她只能万般不情愿的去外祖母面前装乖。
兰丛轩,前院和中院均为一正两厢式的三合格局,前院的正殿是会客之所,东、西厢房是奴才的居所;中院的正房是涴秀的寝室,东厢房拨给雁儿居住,西厢房作为库房,西南隅有一座井亭,离小厨房很紧;后院进深较浅,后罩房分配给玹玗居住。
就是因为这个安排,宫里又流出新的传言,说玹玗以后就是涴秀的试婚婢女,否则怎么会让她跟涴秀一起学习规矩和仪态。
面对这些言论,玹玗只是一笑置之,反而涴秀拿她打趣,说若真是那样,她们就分单双日,且有玹玗这样的侍妾,定然会让其她女人望而却步。
检查过兰丛轩的每个角落,经过营造司的两天赶工,算是焕然一新。
“乾东五所,好歹也是提供给秀女暂住的地方,怎么会如此破败。”雁儿虽然入宫一年多,还从未来过这边。“可我看着屋顶都是黄琉璃瓦,而且雕梁画栋也很精致,以前应该是给妃嫔居住的吧?”
“不是。”玹玗笑着摇头道:“你可知道,从东二长街进入乾东五所的门名为千婴,康熙爷幼年登基,所以妃嫔众多,又子嗣昌茂,这里原是给皇子居住,而乾西五所是给公主居住。但当今皇上的子嗣不多,登基时就没打算册立太子,所以阿哥们都住在毓庆宫,这里就渐渐荒弃。后因撷芳殿闹鬼,又住着惠太妃和宜太妃,于是才把乾东五所腾出来给秀女暂住。”
康熙朝旧事,都是听母亲所讲,别的孩子小时候听神话故事,她却是听着后宫争斗,和一幕幕的血腥阴谋。
她们所在的第五所,之所以院中单种竹,是当年住在此处,那位皇子的个人喜好。
竹,挺拔坚韧,傲雪凌霜,万古长青,乃“四君子”中的君子。
曾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康熙帝的八阿哥胤禩。
还有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十四阿哥胤祯,在娶亲之前,都居于此处,所以他们几兄弟的感情也最好。
竹之七德: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竹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竹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曰虚怀。竹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曰质朴。竹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是曰善群。竹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
廉亲王胤禩身上,恰好具有这七德,所以享众朝臣的赞誉,甚至引来父亲康熙帝的忌惮,更让雍正帝恨得咬牙切齿。
乾东五所,前面四所都每年修葺,唯独这里,如果不是漏水,或者门窗破损,就没人会来整修,应该是没人敢来。
雍正帝赐这里给涴秀,其用心不简单啊!
“原来是这样。”雁儿似乎听出了什么,却有模糊的理不出头绪,环望了四周的翠竹,才纳闷地问道:“为什么皇上会把这定名为‘兰丛轩’呢,明明院子里一株兰花都没有。”
唐代李商隐的《潭州》中有句: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扯下一片墨绿竹叶,玹玗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才低声问道:“你听过公子子兰的故事吗?”
侧目,见雁儿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歉意一笑,缓缓说起这个战国时候的传闻。
公子子兰,芈姓,楚怀王和南后郑袖所生,是最受宠爱的幼子。楚怀王三十年,秦昭王诱骗楚怀王去咸阳会盟,秦国狼子野心,楚国忠臣都反对怀王去秦,但子兰和郑袖却极力怂恿怀王前去会盟。
结果,怀王被扣,囚死秦国。顷襄王接位,子兰任令尹,执掌楚国军政大权。
雍正帝赐乾东第五所时,其用意应该就是不着痕迹的提出这个故事,警告熹妃别妄想成为南后,弘历也绝不可能是受母摆布的子兰。
“这么拐弯抹角?”雁儿惊叹地望着玹玗,这就是所为君心难测。“这也藏得太深了,熹妃娘娘能明白吗?”
“如果换了裕妃娘娘,就一定听不明白。”玹玗淡淡一笑,如今雍正帝身边有才学的妃嫔不多,应该仅齐妃和熹妃熟知战国历史。
“看来是要多读读书了,等先生教格格的时候,我在旁边伺候茶点,顺便也听听。”宫里人说话都是九曲十八弯,雁儿觉得要是再不将勤补拙,她那还有什么本事担起陆家血债。
“是,掌事姑姑。”玹玗转过身子,重重一点头,“不过眼下是不是该先想想,挑哪些人来兰丛轩当差吧。”
要自立门户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除了她和雁儿,还有雍正帝指派来的教导嬷嬷外,还得挑选四个伺候涴秀的婢女,分别是司衣、司帐、司寝、司膳;掌管厨房的嬷嬷两人;打扫房间的粗使小婢女三人,砍柴打水的粗使小太监三人。
算起来,上上下下有十二个人要由雁儿管理,所以她必须改掉以前那种软弱的性子。
熹妃为了让雁儿建立足够的威信,所以用什么人都由玹玗陪着挑选,不一定要年资深的,关键还是听话,免得兰丛轩三天两头就要换人。
“一会儿我们去内务府,会计司那边有今年新入宫的侍婢名单,你帮我决定吧。”雁儿不善驾驭他人,观人入微的本事也不具备。
“好,可以后你才是掌事姑姑,总得学着管事啊。”玹玗淡淡一点头,突然给一个资历尚浅的宫婢压上如此重担,确实有些残忍。
可这就是红墙之内的竞争,只要有个机会,就应该抓住往上爬,错过一次,那可能就是一生,而且作为涴秀身边的婢女,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雁儿心中一悸,目光定定地看着玹玗,问道:“那你先实话告诉我,你觉得格格能在这里住多久?”
“不知道。”玹玗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诚实地回答:“但应该不会超过一年。”
“格格心里有数吗?”雁儿急切的问,如果涴秀真的要去和亲,那她是不是也要被逼远走塞外。“格格待我很好,可我不想当随嫁,因为还有陆家的……”
玹玗竖起食指,让雁儿别在说下去,脸上浮出一丝淡然的笑。
随嫁侍婢,跟殉葬差不多的意义,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雁儿走上那条不归路,只要雁儿不愿去,有的是法子将其留下。
再者,以涴秀的性子,虽然常常刁难雁儿,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岂会忍心让雁儿背井离乡,再无与家人团聚的一日。
还好玹玗阻止了雁儿,话音刚落,负责修缮兰丛轩的营造司执事太监就出现在她们身后,堆着满脸虚伪的笑,询问这里的一切是否满意,还有没有哪里要改,或者添置的,尽管开口,他们定会在第一时间打点妥当。
雁儿按照玹玗之前所教,装模作样的端架子,说明天等涴秀看过,再答复他们。
才打发了营造司执事太监,广储司的人就抬着雍正帝赏赐的摆件进来,件件都是珍品,只怕这就是涴秀日后的嫁妆。
执事太监把物品列单交给雁儿,让她们先核对一番。
除了文玩字画和文房四宝,还有染牙水仙湖石盆景一件,铜镀金天使举表一件,牙雕海市蜃楼景屏一件,翠白菜式花插一件,金孔雀香薰一对……
玹玗数了一下,总共十二件珍品。
“格格都还没住进来,怎么就急着把这些东西送来。”雁儿诧异的问。
广储司执事太监满脸苦涩地一叹,“雁儿姑娘,奴才也知道不妥当,可咱们今儿开库房清点东西的时候,裕妃娘娘正好也在,就催着让我们立刻抬来。”
雁儿低声抱怨道:“我看是故意的……”
“这些东西可不能有损坏。”玹玗指着名单上这十二件物品,小声的在雁儿耳畔说道:“你让广储司的人叫禁宫侍卫来,先在这里看守着,我们去会计司,把可用的人选出来,列出名单让熹妃娘娘过目,最好今天就让人进来。这一屋子的东西就教给他们看守,若是坏了、丢了,责任也不在你我。”
雁儿暗暗一点头,笑道:“还是你有法子。”
说着,便按照玹玗的法子做,禁宫侍卫也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四个人过来,两个守着大门,另外两个守着和四所相连的侧门。
玹玗和雁儿则结伴往内务府去,反正熹妃早已交代了会计司,今天她们会去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