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最西南一隅,此处的院落西、南两面倚园墙,升平署的所有人员都被安置于此。这个角园颇为独立,南墙门外是上驷院的御马厂,出门向西的御道直通万寿山,而每天从玉泉山送来的食用清水,也都由此门送入;东面河对岸并排的十三所院落,是供给随御驾前来的各大臣居住。
角园虽然来往人杂,但看守比别处更严,所以把一班女戏子丢在这,也让后宫妃嫔放心。
云织站在河边,因为有十三所挡着,看不到后湖岛区的动静,但那些嘈杂的声响,让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按照惯例,今天的御园各处都要摆戏,可天还未亮时,有小太监匆匆忙忙来找升平署总管,吩咐他别急着去天然图画,这会儿熹妃没心思听戏,让众人还是先在角园候着。
升平署总管觉得纳闷,昨儿熹妃明明厚赏,又点了彩云天的这班女戏,从今天开始唱连台本戏呢。再三追问下才得知,金鱼池和杏花春馆都出了大事,皇上已为此震怒,宫里各主子也就噤若寒蝉,熹妃更没心在此时寻乐。
因为江平懂得打点,升平署总管就不太拘着彩云天的人,允许他们在角园附近活动,但往东不可擅自去河对岸,往北不能走过引见楼,否则惹出是非就后果自负。
碧藻亭,建在两河之间的竹林,云绣款款走来,笑盈盈地说道:“大清早躲到这里干嘛?”
“听戏啊!”云织回眸一笑,伸手指向和对岸,眼中透着讥讽。
“真是好雅兴。”云绣扬起嘴角,别有所指地问道:“昨晚的那两出戏,你还没看够呢?”
昨夜御前献戏回来后,就发现云织穿着夜行衣悄悄出去,直到今晨四更过半才回来,却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只是换了身衣服,就借口说去水边练嗓子。
而云织刚离开,在天然图画当差的小太监就来传话,之后又渐渐听到了一些杂役间的议论,才知道原来是出了命案。
“弘皙的脚程好快,不但已经返京,昨晚还潜入御园。”云织虽未看清楚对方的脸,但通过对方的身形,能确定是个男子,离开杏花春馆后换了太监的衣服,就那么正大光明的从御园大北门离去。“这园子里怕是有不少他的人呢。”
云绣脱口而问:“那你知道茹逸姐姐的身份了吗?”
“算是吧。”云织紧张地往林外望了望,确定并无第三人,才低声说道:“我们答应入宫,是为四阿哥守着那个小丫头,至于茹逸姐姐的身份,与我们无关,也就少管闲事。”
“我才不会自找麻烦呢。”云绣呵呵一笑,将视线移向那结有薄冰的河面,话音中少了几分玩笑之意,“怕是有人为了四阿哥,会强行插手。”
她所指的人是江平,为了弘历的一片坦途,他定会想法子除去弘皙这块绊脚石,以前是没有机会入宫,所以只能在外侧相互,现在既然成为这群魔乱舞中的新势力,就定然想做到釜底抽薪。
不过他们在宫里的身份低贱,什么事情都只能暗中进行,而飞檐走壁探查消息,还得靠云织,偏偏这又是最冒险的。
现在能理智的说不插手无关之事,只怕江平一吩咐,就会把命都赔上去。
云织眸光木然,幽幽叹了口气,问道:“昨晚我出去的事情,他知道吗?”
“能不知道吗?”云绣不禁轻笑,却又无奈地一摇头,解释道:“我编了个谎,说你去天然图画找李怀玉,询问关于玹玗的事情。”
“那就好。”云织松了口气,只要不清楚她的去向,江平就无法推测茹逸姐姐的身份。
“如果你能确定在杏花春馆杀人的是弘皙,那我应该能猜到茹逸的姐姐是谁。”云绣眸光流转,然后缓缓抬眼,直视着云织,抿嘴笑道:“是那位顺贵人吧?”
云织没有回答,但眼底那一刹而过的闪烁,就是最好的答案。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猜,弘皙潜入圆明园后,除了杏花春馆就哪也没去,住在那块岛区有两个后妃,谦嫔刘娮婼,和顺贵人莫篱萱。而按茹逸的说法,她姐姐情系弘皙此生不渝,绝对不会为深爱之人的仇敌生儿育女,那弘皙是去见谁,就不言而喻了。
且在青衣袂古村时,云绣曾无意中听到茹逸浅唱一曲《梅风落》:霜枯竹,雪衰草,离合如梦皆为情绕。顾叹萱花牵思杳渺,逸安心永藏渊灏。
这两姐妹的名字都在其中,昨天在散戏时,谦嫔喊了一声“篱萱妹妹”,她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茹逸和我情同姐妹,顺贵人是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只要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任务,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云织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低眸轻叹。“你也管好自己那张嘴,别说漏了害人。”
“害人……”云绣玩味的重复了最后这两个字,突然深深一笑,问道:“心里是嫉妒了,还是羡慕了?”
云织陡然一惊,沉着脸斥道:“胡说什么!”
“好啦,这又没有旁人,你又何须掩饰。”挽着云织的手臂,云绣直言道:“无论什么理由,弘皙直闯杏花春馆,定然是因为担心顺贵人。如此阴沉诡谲的人,尚有一丝心恋,为何咱们的江班主那么冷漠无情。”
蓦然侧目望着云绣良久,云织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郑重地说道:“从我把篁竹笛留给四阿哥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放下了,不想再回头,更不愿意再重复去错。”
不值得,没错,就是觉得太不值。
随弘历塞外之行,让她看到了太多情深不渝,突然就觉得自己太傻。
她知道感情不能交换,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人总会有渴望,总需要支撑自己的力量,就好像茹逸对弘昼,无论爱与不爱,弘昼多少会有所回应,哪怕不是真情都好,至少还能自欺欺人。
可她没有,江平永远以师父的身份对待她,甚至不给她一丝一毫的念想。
此行她见到了茹逸的认定,听说了篱萱的不悔,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的坚持没错,但渐渐的她还是清醒了。
在元宵夜时,她见到过弘昼望向涴秀的眼神,与在看茹逸的完全不同,这才知道茹逸和她是同命相怜,不过茹逸比较幸运,弘昼给不了爱却还有情。
随后,她问过自己,是不是能像茹逸那样,接受一个虚无的空壳?
经过内心一番争斗,还是诚实的给出了答案,所以把篁竹笛留给弘历,因为对她而言那已不再重要,丢得开手中的,才能放得下心里的。
“真的能这么洒脱?”这段时间没有听到笛声,原来是笛子送人了,云绣难以相信地叹道:“以往你可是把那只篁竹笛当宝贝,连我都不让碰,看来班主的无情真是把你伤透了。”
“你错了,他不是无情,是太深情。”云织沉默片刻,才艰难开口,说道:“平江天的心永远属于云墨色,此生所有都已经付出,又怎么还会有多余感情的分给其他人。”
“还好,你比那个茹逸清醒,不会把自己逼上绝路。”云绣常和弘昼调笑玩闹,因而渐渐发觉,他放荡不羁只是刻意伪装的假象,在其心底藏有一个想爱不敢爱,放手又舍不得的人。“那玹玗丫头已经见过了,我真好奇涴秀格格又是怎样的人物,两位皇子竟被两个小姑娘牵绊着心魂,还事事费心劳神。”
“很多付出就是全无道理,撞上拦墙不回头,见到棺材不掉泪。”云织这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又瞬间扯开话题,叹道:“依茹逸的性格,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她认准的事情谁都改不了,偏偏五阿哥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说,你们都是自讨苦吃。”云绣只求过快活日子,若能遇上一个把她当宝贝宠爱的人,倒是可以嫁,但情爱她不想付出。
“你能保证自己可以潇洒一辈子?”云织敛眸笑叹。
河边的风不大,竹叶却无法承受压力,有雪团纷纷掉落。
云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如眼前这片竹林,雪地里的青翠固然让人喜欢,但她承受不起这种煎熬,宁愿一时春花烂漫,也不要在冰寒中挣扎。
这时河对岸鼓乐大作,应该是雍正帝起驾,出圆明园巡游京城。
“御园发生了两件大事,雍正帝还有兴致出游,真是见鬼了。”云绣纳闷地嘀咕着,前两年的万寿节,这位皇帝可都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外游以确保自身安全。
“醉翁之意不在酒……”云织话未说完,就听嘎吱嘎吱的踏雪声由远至近,转身望去,竟是许方向这边跑来,于是轻声笑道:“你不是想见见那位涴秀格格吗,机会来了。”
“忙慌慌的做什么?”见许方差点滑脚跌倒,云绣笑着迎上前去相扶。
许方顺了顺气,有些抱怨地说道:“天然图画的一位小太监前来传话,让咱们去献戏,还要我们带上戏码本,说要听新鲜的。”
“呵,这真是玩了。”云绣嗤笑道:“大清早,有人死,有人病,皇帝不上心,熹妃怎么也这般无所谓,矛头直指她,还有心思听戏寻乐。”
“点戏的不是熹妃,是宝亲王妃。”许方拉着她俩往回走,又道:“刚听到的传闻,熹妃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媳妇,所以你们去天然图画后,也言语谨慎着些。”
虽然和弘历相处过一段时日,但从未听他提过身边的这些妻妾,不过弘昼倒是在玩笑时,对涴秀透露了一两句,所以大概知道是三足鼎立的局面。
回到角园,见等候在此的人竟然是李怀玉,而江平则再三叮嘱众人都把嘴闭紧些,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与弘历相识的事,他们的事若暴露,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见过你。”云绣围着李怀玉转了个圈,故意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朔平府的时候。”
“记得、记得。”李怀玉点头一笑,又立刻换上一张冷脸,“不过出了这门,就还是不记得微妙,免得惹麻烦。”
“放心,我们都有分寸,清楚知道入宫的任务。”瞪了云绣一眼,将其拉到旁边,恰好此刻升平署总管进来催促,云织便提高了声音问道:“小玉子公公,不知道几位主子都爱听哪一类戏?咱们彩云天新鲜戏本虽多,但宫里比不得外面,有些怕是不能演,更怕内容上会有冲撞,还请你指点一二。”
李怀玉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道:“戏本拿来我瞧瞧。”
升平署总管连忙从江平手中夺过名录本,讨好地笑道:“小玉子公公你过目,你是四阿哥身边的红人,常常跟出跟入,这宫里宫外的戏码哪有你不知道的啊!你看哪些戏能演,咱们立刻誊抄一份新的,也免得不合适的那些污了各位夫人的眼。”
看到升平署总管在李怀玉跟前卖乖讨好,云绣冷冷一翻白眼,小声对身边的许方说道:“果然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堂堂总管大人,却要巴结阿哥身边的跟班太监。”
“打狗也得看主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嘛。”许方不以为然的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四阿哥什么身份你还不清楚,他身边的奴才以后可都是大人物,提前巴结着,这叫做铺垫。”
云绣轻蔑一笑,冷声道:“也对,以后他就是那苏培盛的地位,是要先打好关系。”
只半盏茶的时间,李怀玉指出了两出戏最好不演,免得惹出敏芝的心病,又悄悄告诉云织,弘历的妻妾中就数这位芝夫人小性难伺候,待会若是答话,对其尽量恭敬些。
云织点头应下,心里却在猜想弘历的这些妻妾都是什么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