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吟阁中,毓媞听完御前内侍的传话,让银杏带他从后门出去。
现在天还未亮,但前面牡丹亭住着齐妃,后面梧桐院又住着裕妃,这人只能从原路来,按原路回去,还得避开玹玗。
“娘娘,人已经送出去了,要叫玹玗进来吗?”今天御前的人是亲自向毓媞汇报,银杏也没能在身边伺候,所以有些担心,怕玹玗会出什么漏洞。
“回来了?”毓媞淡淡地瞄了银杏一眼,问道:“是空手去找你的吗?”
银杏微微一愣,柔声道:“不是,她手中拿着一个木盒,说要把那件东西交给娘娘过目。”
那个盒子无漆画,亦无半点雕花,但是木质乃金星紫檀,内里肯定是名贵物件。
“把我的那碗八宝粥赏给她,被人欺负,整晚打扫大殿,应该冻坏了。”毓媞喝了口红枣茶,宽衣进入浴盆,闭目说道:“你把她带上来,在外面的碳爖边暖暖身子,一会儿我沐浴完毕,再让她进来见我。”
银杏额首下楼,朗吟阁人多眼杂,今日被故意支开,这是在防止她和玹玗暗通,看来毓媞真是谁都不信。安排玹玗在次间等候,就是不想给她们任何对话的时间,只有在领她上楼时,悄悄警告了一句,让玹玗千万别动心机,有什么最好实话实说。
银杏指着那碗只略动过的煲粥,笑着问道:“怎么,不合你胃口吗?”
“不是,娘娘赏赐定然是最好的。”玹玗侧目望向稍间,用不高不低的声调说道:“其实……皇上有赏赐早膳,因为是御赐,奴才不敢不吃,现在真的很饱。”
“那你靠着碳爖坐着,我先进去伺候娘娘沐浴。”听这话说得极为坦白,银杏满意地笑了笑,“吃不下就别勉强,娘娘不会怪罪你。”
稍间内,闭目养神的毓媞也浮出一抹淡笑,她不怕雍正帝的任何手段,只要身边的人足够诚实,至于御前该怎么周旋,哪怕是说几句有损她的话,都无关紧要。
放在台面上的问题总能应对,就怕身边奴才当着是笑脸,背地里捅刀子。
而牡丹亭那边,当曼君听完密报,只是淡然一笑,所有事情都在算计当中,雍正帝不会轻易把玹玗放上他的棋盘,这颗棋子有没有,够不够资格被他亲自操控,还要慢慢观察,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
还有几天就是敦肃皇贵妃的冥寿,雍正帝的大戏应该会安排在那时,而这短短几天就是对玹玗的考察。
是否能用,是否可用,要看她今日回到熹妃面前,是什么反应。
“翠缕,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动身吗?”曼君开窗望了望外面,没看到御驾经过。
“刚才离开的小太监是往正大光明殿去,皇上应该很快动身。”翠缕亲自送人离开,并打听到雍正帝根本不愿意游幸民间。
“九五之尊也是怕死之徒。”曼君冷声一笑,翻看历书盘算着日子,既然玹玗这边的计划提前,那其他事情也必须提前。“金鱼池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昨晚那边有人来报,宁嫔的庚信期已经乱了。”翠缕让其他人都退出去,小声地说道:“按照娘娘的嘱咐,昨晚去给宁嫔诊治的太医是杨宇轩。”
虽然杨宇轩是熹妃的人,收买他是没有可能,但是收买其他在御园当值的太医不去给宁嫔诊治,还不算困难。
偏偏这杨宇轩多少还有些医者仁心,面对那些处境窘迫的妃嫔,有时候会忍不住出手相帮。可是他忘了,在这个步步皆是战场的环境里,对别人的善心,就是给自己的毒药。他的药曾帮熹妃断送过两条性命,心中一直藏着深深的愧疚,变成了致命弱点。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那该发生的事情,就该顺其自然啦。”曼君从妆奁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对翠缕叮嘱道:“这药丸可只有一瓶,你必须亲手交给宁嫔,本宫也不想害她一辈子。”
宫寒之伤有可能终身不育,虽然宁嫔当年身体有损,且年纪也已经不适合孕育,但她既然答应放景逸一片海阔天空,那就该让他们完完整整,若是弄得半死不活,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奴才这就去办,一定能赶在皇上离开前,把事情闹起来。”翠缕必须赶在日出之前把事情解决,若有丝毫差错,主子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妃嫔出现生命危险,雍正帝有足够的理由不离开圆明园,此举不但顺和圣心,又可以给玹玗递个机会,至于熹妃的问题,雍正帝要不要大做文章,根本无所谓。
“你快去快回,我们还得去九州清晏呢。”曼君微微勾起唇角,虽然万寿节期间皇帝不必处理政务,但军机塘报还是会送达御前,昨夜雍正帝留宿蓬莱洲,今日定会先去九州清晏调看折子。
所谓煽风点火,必须得赶在第一时间,不然火头灭了,风怎么煽都不起作用。
“娘娘,景逸传来话,这几天顺贵人和谦嫔都去舍卫城,还是结伴而行。”翠缕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奴才觉得他没有尽心为娘娘办事,要他盯着舍卫城,定然是晚上,青天白日的去上香,有什么好说的。”
“赏罚要分明。”曼君冷声一哼,并不气恼,而敛眸浅笑道:“你告诉他,宁嫔出了大事,是要本宫劝皇上多加陪伴,还是劝皇上让宁嫔安心休养,这决定权在他。”
翠缕额首退下,主子这话比任何威胁都厉害,“嫉妒”是景逸目前最大的弱点。
前后相邻而居的两个女人,在这个清晨谁都没有闲着。
毓媞浴罢,也没有立刻让玹玗进去,而是梳妆穿戴完毕后,才缓步从稍间出来。
“娘娘,御膳房送来寿面和寿糕,因为娘娘之前沐浴,所以放得有些凉了,奴才命人重新热过。”银杏亲自端着吃食进来,所有食物皆换了银器盛装,就连筷子和汤勺都是银质。
“寿面赏给你们,也沾沾皇上的福气,糕点放下吧。”语罢,毓媞手一扬,所有伺候在房间里的奴才都悄声退下。
“谢娘娘赏赐。”银杏福了福身,最后一个走出去,脸上笑意盈盈,心里却十分担忧。
于子安瞧出那份焦虑,只是随意一笑,在他看来银杏的担忧都是多余。
“怎么是这样的打扮?”见玹玗呆呆地站在角落,毓媞招手说道:“过来说话,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受了谁的委屈?”
玹玗低着头,缓缓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包括和雍正帝的对话,真是没有半句隐瞒。
“这身衣服是苏公公给奴才的,怕给娘娘招惹麻烦,又派了徒弟送奴才一起回来。”被冻了一整晚,玹玗此刻却在发汗,背脊渗出的全是冷汗,虽然每天都在演戏,但今天这一关是彻底取信毓媞的关键。
“你是本宫身边的人,绝不能随便让人欺负了,此事本宫会替你出头。”毓媞淡然一笑,让玹玗在矮凳上坐。
“娘娘不值得为奴才这点小事动气,奴才真正为难的还是皇上的这份赏赐。”打开手中的木盒,玹玗把那颗坠子反过来,显出上面的刻字。
“说起你额娘,本宫也替她喊冤。”毓媞把玩着金镶石坠,敛眸说道:“此物的确是敦肃皇贵妃吩咐内务府造办处所制,当年本宫还见过它的草图。只是皇上这时候交给你,就连本宫都想不透,皇上是有意多认个义女,还是在提醒你注意身份。”
这话说得十分含蓄,确非常清晰,玹玗当然能了悟话中的意思。
她入景仁宫后,却是闹出了许多动静,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从辛者库罪籍爬到端慧郡主的伴读,别说景仁宫奴才眼红,就连其它宫院的奴才都拿她做话题。
如果摒除她和曼君之间的筹谋,雍正帝赐下这幅金项圈,还真像实在警告。
多年以来,无论是面对前朝官员,还是处理后宫妃嫔,雍正帝的习惯都是以赏赐为警告,尤其是突然的厚赏,更要小心仔细。
“娘娘,奴才该怎么办啊?”玹玗神色慌张,仿佛心底陡生惧意。
“你也别太害怕,皇上有时候也是慈父,你瞧和硕淑慎公主,皇上待她不也挺好吗。”毓媞柔和一笑,轻声安慰道:“论理,你确实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而你阿玛的案子也很值得推敲,但愿皇上是看你年幼懂事,且当朝公主不多,所以想了却敦肃皇贵妃的遗愿。”
玹玗定定地望着毓媞,半晌才说道:“娘娘……奴才不想去和亲。”
故意制造一个软肋,才能让用她的人更加放心,有所求并贪心的人最适合利用,而且这句话还有提醒之效。
“你这孩子,都还没个影,就想这么长远。”闻言,毓媞噗哧一笑,眸中却闪过一丝顾虑,但瞬间敛去,还用柔和的语调说道:“本宫记得你的生辰是二月廿一,就算明年准噶尔使者前来议和求亲,以你的年纪也还太小。”
“娘娘怎么知道奴才的生辰?”玹玗微微诧异。
“你满月时,本宫还抱过你呢。”那时,年晨接谷儿入宫叙旧,毓媞是在翊坤宫第一次见到玹玗。“你还未到金钗之年,皇上就算认下你,也不会指婚,更别说与准噶尔和亲这样重要的任务。”
“可是和硕柔嘉公主,六岁就下嫁给耿聚忠。”这个康熙朝最悲剧的公主,就是谷儿当年不愿意让年晨认玹玗为义女的原因,所以那幅金项圈并非未来得及送出,而是年晨自己改变想法,打消了最初的念头。
和硕柔嘉公主,顺治帝堂兄安郡王岳乐次女,后被抚养宫中。顺治十五年,年仅六岁的柔嘉公主就被嫁给了靖南王之孙耿聚忠,成为王府中的童养媳,圆房那年才刚满十二岁。
虽然许多大清公主都最终成为政治牺牲品,但柔嘉公主绝对是康熙朝最可悲的一位,作为顺治帝最喜欢的养女,她是被自己的聪明伶俐断送了一生。柔嘉公主心智不凡,虽然年幼却是有主意的鬼灵精,当年为了安抚三藩之一的靖南王,顺治帝需要一个看似无害,但又能传递消息的耳目,她无疑就成了最佳人选。
可是柔嘉公主命苦,在她和额驸圆房之前,耿聚忠已经收了七八个通房丫头,夫妻之前并没有感情可言,府里上下也都提防着她。康熙十二年,因为她得知大伯子耿精忠要响应吴三桂造反,传递消息的信鸽被夫君拦截,她也因此遭到暗害,年仅二十二岁。
玹玗之所以清楚这些故事,还是因为母亲和纳兰家族的关系,柔嘉公主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纳兰性德的二弟。
柔嘉公主之死对外宣称暴毙,但康熙帝偷偷让人查过棺椁,额头有明显的伤痕。只是暂不清楚靖南王的意图,才按兵不动,仅仅将外甥女接入宫中抚养。康熙十三年,吴三桂起兵造反,早已被控制行动的耿聚忠只能置诸死地而后生,率兄弟子侄请死待命府中。第二年,康熙帝以既往不咎为条件,命耿聚忠招降长兄。直到康熙十九年叛乱才得平定,耿聚忠因忠于朝廷,未从三藩之乱被加太子太保衔,似乎能骗得善终。
可康熙二十六年,柔嘉公主唯一的女儿耿格格,因为婚嫁而归府居住。出嫁的当夜,就是耿聚忠断魂时,因为当年她亲眼看到母亲之死,所以在跪别的茶中下入慢性毒药。
也就是这位耿格格讲述了母亲凄凉的一生,才让谷儿不惜违背承诺,请求年晨放弃认玹玗为义女。
“你放心,只要有本宫一日,就会安排涴秀和你的前程。”毓媞话音刚落,却见银杏和于子安同时闯进来,脸上有难掩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