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二,迎来了雍正十一年的第七个节气,立夏。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注:“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
万物于今日皆以长大,所以雍正帝选择这一天让弘历、弘昼前往新疆,乃是别有深意。
大清早,弘昼就已进宫,今日雍正帝会亲自在太和门前为他们送行。
五更天不到,预备随行的大内高手就已经在箭亭外列队等候,后宫女眷不能去前朝,所以只能送到此处。
“四哥,你们一路顺风。”涴秀将从小佩戴的狼牙项链取了下来,交到弘历手中,“如今驻守漠北的和硕额驸策棱是我表叔,这项链是他的信物,你们带着,路上要是遇到情况,说不定这链子还能帮上忙。”
博尔济吉特?策棱,蒙古喀尔喀部人,康熙二十七年准噶尔入侵喀尔喀时,他和弟弟随同祖母投奔清廷,因为他是成吉思汗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所以赐居京师,教养于内廷,后来娶了和硕纯悫公主,归牧塔密尔。在康熙五十四年与准噶尔之战中,擒宰桑贝坤等百余人,战功赫赫威震三军。
“你在宫里听话,别到处乱跑,别给大伙儿惹麻烦,替四哥好好照顾额娘。”弘历眼神微微飘向撷芳殿的院墙,他的嘱咐暗有所指。
“放心吧。”涴秀了然一笑,又转对着弘昼说道:“你也小心点哦,完完整整的回来。”
“呸!什么话。”弘昼鼓起腮帮子,没好气地说:“就不能有两句好听的啊,躺着回来也是完整的,就怕是不能动了。”
“行了,额娘身体不好,也就不多送了。”毓媞打断了他们的说笑,拉起弘历的手嘱咐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情决定的时候果断些。”
对于弘历此行,毓媞虽然担忧,却也无可奈何,只命钮祜禄家族的人暗中相护,确保他能安然无恙的返京。不过这当中有很多事情,还得要他能狠下心,若一时顾念亲情,恐怕会酿成大祸。
“儿子自会小心,不让额娘担忧。”弘历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淡定自若的笑。
毓媞看了看身边的甯馨和佩兰,知道小夫妻分别定是千回百转,有说不尽的绵语,她便留下时间给他们,自己带着涴秀先回宫了。
“王爷,妾身缝制了一个香囊,手工并不细致,只愿它能保佑王爷一路平安。”佩兰头一次抢在了甯馨前头开口,却也只是因为情急,才会一时疏忽。
“你身子弱,自己也要多保重,宫里事务繁多,费心替甯馨分担着。”他原来是不想她们来送行的,但甯馨坚持,佩兰也就跟着来了,这倒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佩兰微微一笑道:“妾身会的。”
而甯馨只是笑而不语,要说的话,要嘱咐事情,昨夜已经在耳边细细讲过,这会儿就不必和一个侍妾争抢。
“王爷,该去太和门了。”一名内侍报来。
“知道了。”弘历转身而去,刚跨国左翼门,就随手将那个香囊丢给李怀玉,“收到行李中去。”
按照宫中规矩,太监不能随便离京,但李怀玉的身份有些尴尬,他应该是弘历身边的小厮,可弘历是住在宫中,所以小厮也是净了身的太监,弘历出行的时候倒是可以带上他,打点一些生活上的琐碎事物。
“这可是你那位兰夫人让你随身佩戴的。”弘昼斜着眼,窃笑道:“一份心意,别这么随便处理啊。”
“王爷身上一直带着一个呢。”平日弘历也是太纵容李怀玉,他才敢这样多嘴多舌。
“哦,当年皇祖母做的那个你还戴着呢?”弘昼难以置信地望了弘历一眼,仁寿太后倒是每位孙儿都给了一个香囊,可他的早就不记得丢到什么地方了。
闻言,李怀玉蹦到弘昼身边,小声说道:“是郭络罗家的小姑娘送的。”
“什么时候啊?”弘昼顿时来了兴致,之前还抱怨起得太早没睡醒,一听这事儿瞬间精神抖擞。“详细说来听听,那小丫头也真偏心,怎么也没给我做一个。”
弘历经常在城南府里厮混,所以弘昼和李怀玉这个小跟班熟得很,且两个王爷都是随和驭下,不端架子的人,私下里更是没有主仆之分。
“你要是敢说一个字,出了京城本王就让人把你押到当地衙门,说是擅自离京的太监,让他们把你抓起来治个死罪。”弘历冷声的威胁更像是玩笑话。
李怀玉可怜巴巴地望着弘昼,“五爷,出了京城你可要护着小的。”
“五爷还想听你讲故事呢,一定护你周全。”和李怀玉几句嬉笑后,弘昼一脸正经的看着弘历,问道:“我们这一走,少说都要一年,就不怕有人会对小丫头动手?”
“都安排好了。”弘历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可眼中仍有几分因为担忧而生出的茫然。
驻守撷芳殿的侍卫,在小院改建成书斋时就都换成了弘历的亲信,监视书斋的动静,保护玹玗的安危,还有几个打杂的辛者库人,也是他安排的,不然谁会夜夜去书斋掌灯。
“嗯,既然她已经安排妥当,那就该想想我们这一路该怎么走了。”说笑归说笑,在正经事上弘昼从不掉以轻心。
“出了京城再说。”弘历估算着,有人应该比他们先动身,早在去新疆的路上设下层层埋伏、重重陷阱,所以他么不能明着走。
两人对视一笑,弘昼也想到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个法子,只是会苦了李怀玉。
协和门右侧,玹玗偷偷注视着缓缓行于内金水桥的队伍,瑞喜已经催促过好几次,她还是迟迟不肯折回慎心斋。
知道他们此行险阻重重,她才没提任何要求,不过母亲既然在伊犁,以弘历的性格就算她不说,他也会去打点探望,所以又何苦多言。
直到队伍行出午门,城门再次关闭,她才轻轻一叹。
紫禁城内,人人身不由己,个个与虎谋皮,可只要沾染了皇家之事,就算踏出了那厚重的宫门,外面的世界也不会好得了多少,风沙只会更盛。
而她,从今天起,又要接受霂颻更多的训练,不仅要读书,还要习武。
慎心斋小厨房灶膛旁,有一块可以搬动的石板,表面看着像是地龙的火道,其实当中还有另一块活板,拉开后就会出现一个通道。
曲折蜿蜒的通道,阴暗不见天日,这里是座地下皇城。
这是玹玗第二次随着霂颻下来,可今天所见到的人不是曼君,霂颻只是把她领到目的地,就折返回去了。
此处是间很大的密室,看起来比她的小院还要宽敞些。
“今后你就跟我学武功。”在阴暗处说话的人字字冰冷,但这个声音玹玗却觉得很熟悉。
待对方点亮烛火,眼前这人让玹玗甚是震惊,“大舅舅,怎么会是你?”
年家子孙都是文武全才,只是她不明白,年希尧懂得明哲保身,如今又官运亨通,为什么还要参与到这弑君计划中,所以她在心中怀疑他的真是目的。
年希尧抽动嘴角,浅然一笑全是苦涩,沧桑的眼眸也透着恨光。
“因为一杯茶。”对玹玗的问题,他回以这个莫名的答案。“因为你的义母,还有整个年家受到牵连的人。”
多年来,在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五弟年羹尧要擅自扣下宫中太医,于自己府中审问。
只为了年晨的病,迟迟不能痊愈,还每况愈下?
似乎有些太过牵强。
而年晨过世后,年羹尧又多次顶撞雍正帝,明明被贬为杭州将军,却还不肯低头服软,这才招来杀生之祸。
这又是一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年羹尧虽是武将,但也自幼读书,很懂人情世故,善于察言观色,不然如何能成为雍正帝的心腹。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这些都是事实,但凡如他那样的高官,总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把持分寸。可早在蔡珽被无罪开释时,年羹尧就已经察觉到雍正帝有打击他的心思,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真的是愚不可及吗?
直到最近这一两年,年希尧才回忆起来,年羹尧之所以扣押宫中太医,乃是因为和谷儿密谈过一次。所以他特地回京查证此事,谷儿却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半句,只说是一时之误,才害得年羹尧莽撞行事,以至年家差点灭族。
而年希尧第一次在慎心斋和霂颻对话,最后之所以妥协,就是因为他知道了藏在那一杯清茶中的事实。
之后又以职务之便,他查过年晨多年的脉案,又找当年翊坤宫的首领太监李祥文细细问过,才确定霂颻所言非虚。
“竹叶上的冬霜秋露,对体质虚弱的人而言,无疑是慢性毒药。”玹玗喃喃念着前几日霂颻在喝茶时所说的话,又想着母亲的再三嘱咐,泡茶之水不可太过刁钻。“也就是说,义母之死乃是有人在泡茶的水上做了手脚?”
“不仅仅是水,茶叶也有问题。”今年他升任内务府总管,第一件事就是翻查旧档,发现贵妃的份例中,也只有六安茶和天池茶这两种,而据李祥文所说,年晨多年来只喝乌岽山凤凰水仙,这茶叶应该是雍正帝专门赏赐的。“李祥文说过,我小妹过世后,他一时贪念就将茶叶私藏自用,可喝了没多长时间就得了心悸病,这才被轰出了宫。”
“不对啊!”听了这些讲述,玹玗只觉得心中发寒,“皇上是很宠爱义母的,甚至因她重病而罢朝多日,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他所为,已经无从查起,但他却一定纵容了凶手。”乌岽山凤凰水仙也算是茶中极品,既然是宫中所有,内务府怎会无半分记录。但想到《大清会典》续修中的手脚,篡改内务府档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
“当年被私藏起来的茶叶还有吗?”玹玗想着,怎么都该让年晨死的明白,若真是那个男人所为,这帝王情意也就虚假的太骇人了。
年希尧叹道:“有,但已经发霉腐坏,毫无作用了。”
李祥文是个聪明人,自己身体出现不适后,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年晨之死,所以将茶叶都保存起来。
可事隔多年,就算再好的环境,茶叶也会霉烂。
年希尧并不因为这些无从查证的事情记恨雍正帝,他恨得是年富被赐自尽,恨得是年家众多子侄还在黑龙江船厂受苦,有无数人都是在病痛和折磨中含恨而去,他们何辜?
年晨,雍正帝的敦肃皇贵妃,一生尽享荣华,丈夫虽妻妾成群,却专宠于她。原以为她只是个薄命红颜,却不想花残之下,还有这么多未解之谜。
玹玗一夜无眠,坐在初夏的凉风中煮茶。
竹叶之水,凤凰水仙,东西虽一样,却不是年晨饮下的那些。
直到茶凉透,她才一口饮尽。
她从未如此憎恨这片华丽的宫院。
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心的,所以谁能真正看得透,读得懂呢?
玹玗在心中发誓,她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然只会变成无心人,或是无辜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