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去了张家,与张充和商议要事,这一去就是一个晌午。到了午间,仍旧不见他踪影。
茹云手下拍着缘君,哄着她睡觉,心下正出着神,就听着外头“跐溜”一声,而后一颗飞弹就在自家院子不远处炸开了来。与此同时,整个空中都开始响彻着空袭警报的长鸣声,她知晓,这是日本人的飞机又来空袭了。
于是她马上下了楼,对着院子喊道:“香玉,奶妈,你们快进来,带着东西,带上孩子走啊!”
阮香玉与奶妈这个时候原本被这炸弹吓得呆愣住了,直到茹云这一叫,忙跟着上楼去抱孩子、拿行李。
茹云抱着缘君,从卧室到书房,却是怎么也找不着清如,这一下就有些慌了。她忙拦住了赵老爹问道:“清如呢?清如去哪里了?”
赵老爹忙道:“小姐怕是糊涂了,清如不是午间回学校去了?”
茹云听了,莫名觉得心下略微松了一些,琢磨着,这学校有防空屋,清如该是无恙的。可是她仍旧心下惦记着清如。一面交代诸人都停止手里的一切活计,全部都向外头的防空隧道去避险,一面朝着清如学校跑去。
奶妈手里抱着缘君,阮香玉抱着思成,一大家子的老幼妇孺开始向外头奔去。
这场袭击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几乎都没有一点征兆,就这样直接炸醒了无数人的午觉。
日军的飞机迅速进入吴中上空,即刻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滥炸。街道上,到处都是爆炸声此起彼伏,镇子的忠心登时变作了废墟。
茹云几乎都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躲避炸弹,只是卯足了劲朝着清如的学校奔去。她一面紧张地回望着,一面在诸多逃散的孩子中间寻找着清如的身影。
“清如!清如!你在哪里!”茹云几乎发疯了一样,朝着人群逆行着。她心下一阵一阵地揪炙着,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清如发生任何意外她会如何。
可是显然外头的轰炸越发的猛烈了,向隧道方向逃去的人群越来越多。茹云只觉得十分地绝望,她望着几乎已经人去楼空的校舍,却丝毫不见清如的身影,整个人都跪倒在了递上。
起初,不过是一点点泪水顺着眼角涌了出来,而后就若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清如是吕平柏生前交托给她的,可是她竟然就这样负了吕平柏所托么?想到这些,她就愈加地觉得如滚针毡。
“茹姨……”清如清脆的声响怯生生地从角落里传来。
茹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却看见清如拎着一只书带站在了她跟前:“我方才不过是忘了拿书了,就进去……”
茹云一下就抱住了清如,一时间哽咽了起来:“傻孩子,书丢了就丢了,哪里有命要紧。”
清如这个时候才发现,并没有其他人与茹云一道来这里。显然,她是特意来学校接她的。一时间,清如也跟着眼眶发了红:“茹姨,这日本人的飞机还在轰炸呢,我们还是快些走罢。”
清如这话倒是叫茹云一下就清醒了许多,她马上紧紧牵着清如的手,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而去。
待得她们到了防空洞外头,这里早已经是人头济济。有限的空间里头,一下就变得格外地拥挤。除了隧道的板凳上坐满了人,连过道里头都挤满了人群,一时间,整个防空洞内的空气就显得格外地浑浊闷热了起来。
茹云牵着清如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不知道在里头走了多久,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孩子啼哭声。她顺着声音寻去,竟然就找到了缘君她们所在的地方。
一看见母亲,缘君一下就急切地扑了过来,茹云抚摸着她的面颊,泪一下又滚了下来。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洞门被关上了!”
这原本安静下来的隧道里头一下就叽叽喳喳地吵嚷了起来。洞口关闭,也就意味着,里头的空气流通更加地不顺畅,外头的轰炸接连不断地进行着,里头的氧气也是越来越稀少,就连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也跟着渐渐的势弱了下来。
思成到底还小,这浑浊闷热的空气与整个嘈杂的氛围,使得他整个都非常烦躁。他就缩在阮香玉的怀里,这哭声越哭越响,一下就将这气氛带得更是紧张了。阮香玉忙低下了头安抚着,她的额上不住地滴落着汗珠。
听着思成哭了,缘君整个人就缩到了茹云怀里,轻声叫了一声:“母亲……”
茹云暗暗握紧了缘君的手,又交握住清如的手心,沉声道:“你们不要怕,我们都在呢。”
起先,这洞内只不过是闷热,奶妈也便是头脑发晕,满身的大汗淋漓,这会子,已经莫名地觉得身体疲软,连带着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她忽而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扔进了沸水里头似得,脚下踩着的石板也是异常的发烫。
奶妈一个踉跄,若不是赵老爹眼疾手快一只手帮着扶住了,只怕是她整个人都直接扑倒在地上,要被人活活踩踏了。
茹云眼见着奶妈遇险,一颗心简直要跳到了嗓子眼,差些惊叫出声来。待得看到奶妈被赵老爹扶稳了,这才略略吁了口气。
左右的人,开始有些精神失控了,有些甚至开始撕扯着自己的衣裤来。缘君看着,终究不过也是个孩子,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母亲,我害怕。”
茹云这个时候也是觉得闷热极了,心好似整个坠着,口里干渴的不像话。她竭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而后对着缘君道:“缘君,没事的。你要是实在是怕,就咬住我的手指。”
缘君听了,就像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抓着母亲的手指,就含在嘴里咬着。孩子虽然还小,咬的力道却是很大的,这一下就咬得茹云是钻心的疼。
可是茹云仍旧强忍着不适,不过低声哼了一声,而后对着奶妈、香玉、赵老爹勉强笑道:“咱们可都得挺住了,日本人炸弹总有扔完的时候。”
这个时候,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因为缺氧,已经逐一开始熄灭了,人群里头一下就爆发了更大的骚动声。一时间,整个隧道黑沉沉的,伸手也不见光线。
黑暗中,茹云只觉得背上被人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被推着朝前拥挤移动着。
茹云只得不断地喊着:“香玉!奶妈!赵老爹!抓住我的衣角,咱们不要走散了!”
求生的本能叫着洞内避祸的市民发疯似得向外推挤而去,人们哭着喊着,要出去,可是洞门依旧紧紧锁着,一点也没有打开的痕迹。显然,这门是被人为地从外头锁住了,从里面是怎么也推不开的。
这样一来,防空洞里头,人们情绪就愈加的烦躁了起来,人一下就在洞门口拥挤成了一片,相互踩踏着。即便看不清楚,茹云也能感觉到,前面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窒息昏倒。
可是后头的人哪里还能注意这些事情来,都以为前头的人早已经出去了,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这一下,许多的人就被活活地踩踏死了。
茹云只觉得心下涌起一股热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她感觉到香玉与奶妈、赵老爹仍旧是抓着她的衣角的,于是索性就逆着人群,自己在外头将几个人挡着,缘君与清如站在最里边。
茹云几乎是一路被人踩压着,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处稍微人少的角落里站稳了。到了这个时候,她实在是顾不得腹中的孩子了,她只是想着,她们一定要活下来,一个也不能少。
渐渐的,茹云冷静下来,不敢再动了,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洞内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许多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面色由红色变成紫蓝色。
甚至有些人开始口吐白沫,里头还渗着红色的血丝。无声无息间,已经有许多人倒在了前人的尸体上了。
因为缺氧,茹云觉得脑袋痛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要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旧强撑着,决计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她知道,但凡她倒下了,那么这几个孩子,连带着奶妈、香玉、赵老爹,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茹云从来都没有这样绝望过,可是却也不允许自己怯懦,更是不允许自己失去意识。她的手指甲拼命地掐着自个手心,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一些。
因着掐的太狠了,手心一下就流出血来,可是茹云仍旧一点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告诉她们:“我们快得救了,再忍一忍啊,一定不要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