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援、汇报、被抬上担架送进急救车,虽然大量失血造成难以抵挡的眩晕和虚弱,但任非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跟队友描述自己所在的位置,清醒地跟谭辉汇报当时的情况,清醒地看着120给他包扎吸氧做紧急处理,然后清醒地……隐瞒了杀陆歧的凶手的身份。
对谭辉摇头说没有看清凶手体貌特征的时候任非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谴责,这种谴责促使他在知道被推进手术室打上麻醉的前一秒,都直愣愣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像是在拷问那个为了一己私欲而欺骗所有人的混蛋。
有人的嫌犯都在指证陆歧,所有的证据都证明陆歧背后还有老板,然而陆歧却在警方感到的前一刻被杀死了,线索断了,局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忙碌全都打了水漂。
可他明知道谁是凶手。
可他就是张不了口。
张不了嘴就假装做个哑巴,从手术室出来,任非闭着眼睛装昏睡,真真假假在一波波来看望的人的各种目光下熬过了24小时,最终在梁炎东微带沙哑却掷地有声的动静中不得不睁开眼睛——
“你知道杀陆歧的凶手是谁。”
彼时任道远要到省厅去跟上级领导汇报案情,梁炎东等他走了,关上了单间病房的门,坐在病床前,那双总也看不见什么情绪流转其中的细长深邃的眸子像一张沉重而密不透风的网,无声地将他兜头包裹其中,说话的时候声音语气都是不见迟疑的笃定。
任非装不下去了,只能睁开眼。
也许是准头不好,也许的有心放水,杨璐瞄准他胸口的那一枪最终却伤在了肩膀,右边大半个肩膀都缠着绷带,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儿,梁炎东默不作声地架了他一下,扶着他坐起来,又调高了半截床板的高度,垫了枕头让他靠在上面。
任非忍着疼倒着气儿缓了好一会,才对梁炎东短促而僵硬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我出狱没见你,怕你有什么事就去昌榕分局找你,后来见到杨局,他正好刚接到陆歧被杀、你被歹徒打伤的消息,就跟他一起来了。”梁炎东难得地愿意在聊天的时候浪费唾沫把一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叙述一边,他坐在床边看着任非,眼底有一点任非看不懂含义的微妙的光在流动,在任非差点被他看毛的时候,他终于轻轻勾了下嘴角,有点奇妙和感叹的意味儿,“我也没想到,你是任局的儿子。”
任非寥寥地落下嘴角,语气很僵硬,“任局是任局,我是我。任何时候,你可以有任何理由在对我的态度上发生改变,但不要因为我爸而对我改变,我跟他不是共同体,我也不是‘局长’的附庸。”
梁炎东随便从桌上拿了个苹果来削,锐利的刀锋在素白的指尖游刃有余地旋转,一圈圈的苹果皮在他手里旋成一根宽面条儿。他并不看任非,只是等他情绪沉淀下来后,又在他心里搓了把火,“你这么抵触你爸,是因为直到现在,你母亲和舅舅表妹被杀的凶手也没找到么?”
任非猛地转头,黑白分明却沁着红血丝的眸子在一瞬间死死钉在梁炎东脸上,他想问对方为什么我家里陈年旧事你会知道这么清楚,但转念一想,当初案件轰动全城,梁炎东在没入狱之前又跟市局警方关系走的很近,又觉得他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最终震惊疑惑化为不知为何而起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去的、打心眼里蔓延出来的无力,他张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问。
“十多年前,我的博导——也就是季思琪的父亲萧绍华先生,曾经在市局做过几年特别顾问。那年‘618’连环杀人案发生,任局家里出事,全城追凶却毫无所获,老师曾带我到任局家了解案件的具体情况——当时任夫人刚出殡下葬,我在任局家里见过你。”
“……”梁炎东说的内容跟任非以往听过的任何一个版本、跟他自己心里打过的任何一页腹稿都不一样,以至于那一刻任非除了不敢置信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之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他的话。
场面有点尴尬的微妙。
任非努力回想十二年前他妈出殡之后的事情,努力将那些脑子里印象深刻却记忆零碎的画面从时光深处挖出来拼凑在一起,直到他勉勉强强地组成一幅斑驳而模糊不全的画面——
那时候他刚十二岁,还没有承担跟人命有关的责任的勇气,所以他把对自己当时躲在门后看着一切逃过一死的悔恨和自责,通通加注在了对他爸的埋怨上,埋怨他爸堂堂一个东林公安的副局长,为什么连杀害自己媳妇儿的凶手都找不到。
从埋怨到愤恨再到厌恶,他从那时起就不再愿意跟任道远相处,但因为知道那天会有据说“非常了不起”的刑侦学专家来家里了解情况分析案情,所以他没走,但也没进屋,就坐在大门前面的台阶上等专家。
看着专家进去,再等专家出来,他心里千头万绪,但是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于是又不得不坐在台阶上看着专家来了又走,脸上是拼命强撑着一口气的冷漠伪装,眼里却被专家们越走越远的脚步踏碎了自欺欺人的躯壳,他看着他们走,急切而踌躇,期盼而绝望,几乎不知道在马达声响里,剩下他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自己家里这空空荡荡的院子。
“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当时的眼神。实在太强烈太灼人了,就像是绝境中看见了一根不足以救命的茅草,却爆发出来摧枯拉朽似的求生欲,我几乎被你烫到了,所以上车离开的时候,我就对自己下定决心,无论经过多久,无论过程有多艰难,我一定要帮那个孩子把杀她母亲、舅舅和表妹的凶手找到,我不想辜负他因为我们这根‘茅草’而燃起的求生欲。那年我上博二。”
梁炎东回忆着当时,目光因为回到当年的记忆中而越发深邃悠远,一边说着,一边唏嘘地摇了下头,“但是我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竟然会在‘618’的案件之外跟你再见面,并且……”梁炎东摊摊手,想起第一次在监狱见面时,一门心思朝他撞过来的愣头青小警员,觉得有点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是以当时的那种身份和方式。”
任非因为梁炎东这一连串的话而目瞪口呆心中巨震。
这么多年了,他不相信他爸,始终一个人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找到当年案情有关的蛛丝马迹,始终把给她妈报仇当成支撑自己一路向前的执念,而这条路前路茫茫,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从不曾跟任何人分享过这其中的悲恸和煎熬。
但是现在,突然间有个人说,他因为当初自己看他的眼神,而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一个这么多年没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的人,一个从他大学时代起就十分崇拜敬佩的人——现在跟他说自己曾经下过决心,无论多久,无论多艰难,都会帮他找到凶手……
这消息实在是太玄幻刺激了,以至于当任非从慌乱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说话都是磕巴的,“那你……你现在……”
任非长这么大,跟谁都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他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斟酌,但是大咧张扬惯了、此刻又六神无主的任少爷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含蓄而准确地表达他想请求梁炎东继续帮忙追凶的意思。
好在梁炎东也不是个好卖关子等着卖好的。
听着任非磕磕绊绊地没了动静,梁炎东把手里削好又粗粗切了几刀的苹果递到他手里,径自说道;“即使没遇到你,这件事我也会继续下去——哪怕‘618’旧案最后的真相,并不是你所求的那样圆满。”
任非的手因为梁炎东最后的这句话而抖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欲言又止,但是转念间他已经咬住苹果,把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半晌,他转了话锋,犹豫着,十分没底气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个……梁教授,杀陆歧凶手身份的事情,你能当不知道么?”
从最开始,他用最拙劣的方式对梁炎东笃定式的询问岔开话题,他摸不清梁炎东对这件事情是个什么态度,但从在那之后梁炎东竟然也没有再追问这一点出发,他就得寸进尺地想要一个保证。
保证梁炎东不会插手这件事。
他不插手,任非就有把握能把杨璐的身份瞒过去。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他在心里谴责唾弃自己,但是思想已经挣脱理智的束缚朝完全不受控制的深渊坠落,陡峭山壁上甚至没有横生出的枯枝残垣,能让他陡然抓住再悬崖勒马。
任非想,也许这就是爱的力量。
他真的深深深深的,爱过那个给了他一枚子弹将他与她之间猝然画上终结的女人。
梁炎东一点不漏地冷眼旁观着任非在说出那句话之后,一连串痛苦而纠结的反应,他手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手背,在陷入窒息般沉寂的病房中,突然轻声开口,沉定语气说出的话却与任非期盼的截然不同。他说——
“杀陆歧的是个女人。”
就跟身上插的各种检测仪突然漏电了似的,任非整个人猛地一震,倏然抬头,悚然而惊。
这表情在梁炎东眼里就跟自白剂似的,几乎在转瞬间就让梁炎东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反复敲打着自己手背的手指停下来,他毫无疑问地继续为当初的蒙面凶手勾勒轮廓,“她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然后再在无形的画布上位她勾勒眉眼,“她是……你女朋友,或者你心里暗恋至深的人。”
“梁炎东!”任非失控,他伪装的冷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中土崩瓦解,他就像一头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凶兽,被致命的威胁捕获,无从挣扎却不肯放弃抵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试图反扑,但牙齿却被人率先打掉了。
一声断喝之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激烈的、失控的情绪让他气喘如牛,胸口缠的死紧的绷带、刚缝合还没长好的枪口,全都因此撕裂般丝丝拉拉地疼起来,可他却只感觉到一把无形的愤怒的火从脚底猛然窜起来,沿着血脉终于烧到头顶的时候,却被不知何时埋伏在那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得只剩下苟延残喘的火星儿。
他慌乱地把手上的苹果扔在桌上,痛苦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挡住自己的脸,声音在手掌的遮挡下听着发闷,“别说了……求你了,你别再说了。”
梁炎东看着他,刀削斧刻一般深刻的轮廓不见悲喜,脸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生冷无情的味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一个警察,包庇凶手,你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任非一手捂着脸,脱力一般颓然地向后仰靠回枕头上,“……我都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
“那你知道,”梁炎东打断他,“我跟杀陆歧的凶手,是什么关系吗?”
他一句话问得暧昧不清,任非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他跟杨璐是亲戚”的奇妙联想。尽管转念之间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但任非还是把挡在脸上的手拿开了,他没看梁炎东,但从梁炎东那个角度看过去的话,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有点发红,脸上透出消极颓然的疲惫。
“整件事情,从目前浮出水面已知的情况来看,都是因为我要翻案而引起的——秦文受人指使杀了我导师留下的唯一血脉,这个债我是一定要找背后的真凶来还的,而我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你们也一定有猜测,目前暴露在警方视野之内的陆歧并非真正主谋,但陆歧却是找到背后那个人唯一线索。而现在,陆歧死了,那么杀他的人,就成了唯一可以追溯下去的关键。——她一定知道那个始终隐藏在黑暗中,却指挥操纵了一切凶案发生的幕后主谋是谁,再不济,她也会直到其他至关重要的信息和线索。”梁炎东说着,摇摇头,拒绝他,“这个凶手和我息息相关,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不去追查。”
任非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任非当初宁愿冒死挨一枪也不愿出手把凶手抓住,梁炎东知道他有多挣扎多痛苦,但的确无法帮到他。如果任非执意要保那个凶手的话,那么这一次,他们就只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而梁炎东知道,其实任非自己心里清楚,这场对立,他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半晌,任非突然想起什么,他放下胳膊,倏然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梁炎东,他眼底带了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戒备和敌意,但更多的目光却是色厉内荏的坚持、倔强和期盼,“梁炎东。我当初为了帮你拿光盘助你翻案,差一点就把命留在江同——我就想问问你,你欠我的这个人情,你还打算还么?”
“你别追查这件事了,就当你是还我个差点没命的人情,行么?”
梁炎东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削薄的唇峰抿的很紧,微微眯起的狭长眸子里眸光晦暗而锐利,任非咬着牙一眨不眨地跟他对视,有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这男人甚至比法庭上的宣布判决的法官更加理智,更加冷硬无情。但良久之后,就在任非以为梁炎东根本是不屑与回答他这个幼稚问题的时候,男人那张沉定如水的脸上,却有无可奈何的恻隐一晃而过。
冗长的沉默过后,梁炎东叹了口气。任非自觉已经做好了他说任何决定的准备,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梁炎东最后的最后,回应他的竟然是一句反问。
他问他——
“如果我对你说,我怀疑指使陆歧的幕后主谋,跟当年‘618’大案有关系的话,你还会继续这样固执地包庇她、阻止我么?”
“……”任非就像是听了一个本年度最惊悚的鬼故事,霎时间仿佛方才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身体,他张着嘴,放大的瞳孔看着梁炎东,几乎对不上焦,“……你说什么?”
………………
…………
任非第二次从医院逃走了。
趁着他爹没回来,梁炎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给杨璐打电话,打了十几个都无人接听后,他毅然决然地拖着个多了个弹孔的身体,匆匆裹上外套,步履不稳地上了出租车,直奔杨璐的小花店。
他明白,事发前他爸为了他去查杨璐的祖宗十八代,已经查到了杨璐可疑的诸多问题,就算他不说,就算他能阻挡梁炎东去查,杨璐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他或许能用梁炎东欠他的人情让那男人闭嘴,但无论如何,他拦不住他爸。
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为杨璐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
——离开也好,想办法自救也好,哪怕只是去接受了最基本的治疗以便对抗未来无法逃避的高强度审讯……什么都好,他只是不想亲口去指证他爱着的女人,他只是想给杨璐多一些时间。
他有一肚子都装不下的话想问杨璐。但当初的决然转身也好,现在的不接电话也好,从那颗子弹钉进他身体的那一刻开始,杨璐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都是任非意料之中的事,他打电话,他来花店,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但是他没想到,大雪过后,那家转角的路口花店竟然开着。
门前道路两旁已经掉光了叶子的大杨树稍被积血压得摇摇欲坠,离店门不远的街道上堆着被扫雪车推过来的残雪,人行道上的积雪基本已经被过往行人踩实了,但路边小花店在大雪天鲜少有人会来,店门口只留下寥寥几个脚印,松松软软的积雪被老北风吹起来,打着旋刮到任非近前,晶晶亮亮的颜色蒙住他的眼睛,只一瞬的冰凉和黑暗,睁开眼睛的时候,鼓起勇气从上着些微哈气的橱窗向内望,心脏像漏了一拍似的,骤然停顿,紧接着又倏然狂跳——
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在花丛中的小木桌上枕着胳膊浅浅地睡着。
一如最初的最初,他第一次误打误撞地推开花店的门,风铃清悦中,他第一眼看见杨璐的样子。
她在熟睡中抬头,脸上带着初醒的懵懂迷离,眼神和顺柔软地问他:“想买什么花?还是随便看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最初的遇见,和最近的一枪,中间隔着无数山川河流,他们曾经手牵手,但跋涉的太久,来路已经消逝在世间的长河中,再也望不见了。
心里泛出从未尝过的酸楚,像是把整个心脏都腐蚀成了千疮百孔的样子,任非难受得连手指尖都在疼,就在他站在空寂的街头与心头无以名状的痛楚对抗的时候,杨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隔着玻璃,维持着从浅眠中初醒的姿势,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他推门进去,依旧有风铃轻响,杨璐坐在桌边支颐轻笑,手边还是那本怎么也读不完的圣经,“你来啦。”
她看着他,一颦一笑一如往昔,就跟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那场大雪的阻隔一样。
任非张张嘴,酸楚的喉咙发紧,嗓子里跟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卡在那儿,让他无从着力,每一个音节都说得滞涩而艰难,“……你知道我会来?”
杨璐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落到他右肩下方——任非受伤动作不便,羽绒服外套里面什么也没穿,隔着没拉到顶的拉链就能看见肩膀胸膛缠着的绷带。女人脸上清浅得仿佛不知愁的笑维持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走到任非跟前,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想打开羽绒服看看他的伤,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微微仰起脸,“伤得不要紧吧?”
任非没想过自己能在这里见到她,什么都没准备好,满腔的话满肚子的问题都如同被喉咙里那块莫须有的棉花堵住了似的,他心快拧成了心绞痛,脑子里嗡嗡的乱成一团,最终那些在他自己的预演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在此时此地只变成了简短而颓然的三个字,“……为什么?”
任非以为杨璐不会回答他的。
但是没想到,当一切已成定局,所有的伪装都在最残酷的现实下被人一把掀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任道远已经把她所有的底细都拿给任非看过了的杨璐,竟然就这样自己亲手掀开了那层鲜血淋漓的幕布,对他坦白了一切。
“为了给我的未婚夫报仇。”
“我没结过婚,之所以对所有人这么说,是因为离异的借口可以帮我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六年前,我跟我的未婚夫正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我被医院确诊了慢性骨髓性白血病。治疗花掉了我们两个家庭全部的积蓄,后来,陈叙就去找了借贷公司,拿我们的婚房做抵押,贷了二十万。这事他当时跟我说了,他说只要人在,钱就可以再赚。当时我正在做第一阶段的化疗,出乎意料的效果非常好,最初来势汹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且一直很稳定,我和陈叙都把这当成了劫后余生的信号,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陈叙借钱的那家借贷公司,背地里做着的是放高利贷的买卖。”
“半年后,我还剩最后两个化疗,一切都胜利在望,就在这时候,那家公司突然给他寄了个账单,催促他还钱,还不出钱就让他交房子,而那个时候,我们利滚利的债务已经达到了五十余万。这件事我是不知道的……直到后来陈叙找他们数次理论之后,被追债的人堵在家里打死……我都不知道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家里人和陈叙的父母想尽办法用各种理由骗我陈叙为什么不再来看我,直到两个月后我最后一个化疗结束,直到陈家和打死陈叙的公司打官司的一审判决结果下来,我才知道这一切。”
“陈叙死在了我们的新房里,那是他用命保护着给我留下的房子,可当我推开大门的时候,当时混乱的一切都已经重归平静,房子里找不到半点陈叙曾经存在的气息,而我甚至没见到我未婚夫的最后一面,最后的最后,等着我的,只有墓园里他冰冷的墓碑。”
“那家公司就是陆歧用来给贩毒网络洗钱的借贷公司,我知道当初被判到监狱里的替罪羊不是害死陈叙的唯一凶手,他们每一个人我都不想放过,而陆歧这个指使一切罪恶发生的罪魁祸首,才是导致陈叙死亡的原罪。”
“陈叙死了,把我的一切希望和信念都带走了,我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因而死亡也不在让我感到恐惧……检察官要看完整的证据链,没有证据就没法让陆歧伏法……从那时起我就放弃了继续治疗,化疗的副作用过去后,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找陆歧的罪证,但我终究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没过多久我被陆歧抓住,我在他手里染上了毒瘾。”
“谁知道后来误打误撞,竟然因此撞进了这个犯罪集团的老巢里,认识了穆雪松……然后我才知道,原来陆歧也不过就是穆雪松的一枚棋子,穆雪松才是处于罪恶之心的那个人……”
“他的出现分担了我对陆歧一半的仇恨,我用了很长时间接近穆雪松,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隐瞒过我和陆歧之间的杀夫之仇,我让他知道我接近他就是为了有一天借他的手给陈叙报仇,也让他知道我得了慢粒,拒绝治疗,没几年好活。我目的很明确,也许是觉得有欲望有目的的灵魂好掌控,也许是因为我这样一个数着日子等死的女人没威胁又省心省事,总之虽然他一直不信任我,但他很喜欢我。”
“当时正好穆雪松要从毒品生意里抽身,连带着,他也帮我戒了毒,然后把我留在了身边。但其实强大如穆雪松,他也不知道,他的心腹爱将陆歧,将他断掉的毒品生意暗地里接到了自己手里,背着他把贩毒网络发展得更大,而赚到的钱却都进了陆歧一个人的腰包。”
“关系稳定之后,穆雪松帮我在我看好的这块地方盘了店面开了花店,从盘店到后来我的生活开销,所有欠款都从陆歧的账上出,他像是在逗弄小猫小狗,我和陆歧每次见面剑拔弩张,他却看得很乐呵。”
“我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你……穆雪松知道我跟你的事,但是他从不阻拦——他就想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看着一切的悲剧上演却事不关己一样。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没拿到什么实质性的能坐实他罪证的证据,他有个账本,锁在他房间暗格的保险箱里,账本记录着这些年他黑色交易所得,但我始终没机会接触保险箱,也不知道密码。
“这一次,陆歧贩毒东窗事发,警方顺藤摸瓜传讯穆雪松,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手底下所有能动的资源都被你们看死了,他在为安全的不露痕迹的杀陆歧灭口的事情头疼,而跟陆歧有血海深仇的我恰好自告奋勇。”
“我和穆雪松都知道,是他对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信任。我只有替他杀了陆歧,才算是抓住了他的软肋——因为我再自告奋勇,也是替他杀人。风声鹤唳之际,他逃亡海外再不愿意带上我,也绝不会想我落在你们手里成为日后法庭指证他的人证。而现在风声太紧了,他连杀陆歧都要假我之手,此刻更不敢再随便对谁下杀手,那样可能会给他的逃亡带来更多的麻烦……所以他只有带上我,哪怕是把我带出镜后再下手杀了我。”
“而我呢,也只有这么做了,被他带着一起走,才能把他准备逃亡的时间和线路告诉你们。别人护着他走,老宅空虚,你们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去,把那个锁着账本的密码箱拿到。有了账本,就算没有陆歧这个人证,所掌握的物证也足够将他绳之以法。”
杨璐一言一语轻描淡写,甚至从始至终连语速和音调都没有改变过,任非却因为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而胆战心惊。
在他爸给他看资料之前,他不知道杨璐是个白血病患者,在杨璐自己跟他坦白之前,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山水画中走出来似的女人曾染过毒瘾,也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看似柔弱文静的女人只身一人真如虎穴,在杀夫仇人身边殚精竭虑独自经营这么多年。
就像他至今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杨璐曾开枪杀人,并将他打伤的事实一样。
她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她所做的一切都跟她外表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当掀开面具后,任非看着那张他魂牵梦绕过的脸,恍然惊觉,原来认识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真正走进过杨璐的生活,走进过杨璐的内心……
但不管杨璐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他对杨璐的感情都是真的,而任非也能感觉得到,杨璐对他,也并非无情。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毫无遮掩地坦露自己,而他们周围的一切,已经是无法改变的死局。
不敢置信的震惊过后却是怎么也捂不住的心疼,他深吸口气,想用那只还好用的手去抱抱杨璐,可是刚一有动作,杨璐却拒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任非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之后,他摇摇头,一团拆不开的乱麻把任非的理智逼到悬崖,反而迫使他冷静下来集中注意力逐一分析,有些事情,他依然不能理解,“可就算你不做这一切,你不杀陆歧,我们一样能……”
“不一样。”杨璐罕见地在他说话的时候打断他,声音还是那样温顺柔和,只是每一句都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是一定要亲手去杀陆歧的,我也要用自己的办法把穆雪松带到你们面前——这是我对陈叙的交代,是对我这几年来殚精竭虑熬过所有耻辱和痛苦的交代,是对我以放弃自己生命为代价选择复仇的交代。所以……任非,对不起。那天我没想过要杀你,可是我也不后悔对你开枪……那天我一定要从那里逃出来,否则的话,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所以……穆雪松果然就是在背后操控陆歧犯罪的那个人。但如果陆歧贩毒的事情他后来并不知情的话,那当年陷害梁炎东的事情呢?还有前不久,钱禄和他自己亲儿子穆彦的死,甚至田永强的死呢?跟他有没有关系?”
杨璐转过身,从桌子上那本圣经里取出一个素净的白色书签,闻言对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任非看着她走过来,一阵熟悉的局促和没来由的紧张让他猛地深吸口气,他想问她你有没有爱过我,但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那个在他心中,比爱与不爱更加执念的疑问,“你……我们……你有没有利用过我?”
杨璐笑起来,她还是摇头,说话的同时,把手里的书签递到了任非的手上,然后目光坦荡地看着他,轻而肯定地告诉他:“——没有。”
如同一块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落了下来,虽然砸的任非狼狈不堪遍体鳞伤,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结果杨璐给他的书签,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这张书签上面,竟然还写了字。
字体娟秀笔锋内敛,他认得,是杨璐亲笔写的。
而上面的内容是……
“是穆雪松准备逃往境外的时间地点和路线。”杨璐两手交叠垂在身前对他微微地笑着,说话是拜托的语气,甚至有点的不好意思,但是面对任非的神色却充满了深信不疑的信任,“明天下午三点,后面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任非手里握着有如千斤重的书签,他怕出意外,就低头一个字一个字把上面的内容全都记在脑子里,都记下来后,他准备把书签揣进羽绒服内袋里收好,动作间无意瞥见,书签的正面,是淡淡水彩晕染开来的、两朵摇曳在风中的虞美人图案。
他恰恰曾在杨璐的一大堆花卉书籍中偶尔翻到过这种花。
他记得虞美人的花语是……
生离死别。
一瞬间,他手上一松,卡片式的书签倏然落地,他猛地抬眼,惊魂未定中瞳孔紧缩地去看杨璐,却听见女人珍而重之的对他说了一声——
“保重。”
——————
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