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辙与赤眼幻蝠间的恩怨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跟名门正派间有事没事爱串个门拉个关系一样,歪门邪道间彼此也大多有些联系,有时候呼朋引伴一起发个财,有时候狼狈为奸一起害个人,有时候还互相掩护躲避白道追杀。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符合己方利益的前提下,否则,分分钟翻脸不认人的事也不少见。
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不是没有,只是极少罢了。
当初叶三娘的一个狐朋狗友找上她,神神秘秘地说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让他们这些人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阳光下。那家伙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凭什么我们就要低人一等,出去都不能大大方方地报名号?那些自诩正义的家伙不过是能装一点,骨子里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了?要我说……”
那人从江湖大局说到每个人的小九九,唾沫横飞欲罢不能,叶三娘听得昏昏欲睡破不耐烦,但也不好就这么把人赶出去,正好那段时间她又闲的发霉,为了堵住那人的嘴巴,就轻飘飘地答应了。
这便是她找南宫辙麻烦的缘由。简单到有些可笑。
被归到邪派中的人,有一部分不一定是他们本性多么大奸大恶,而是做事太过随心所欲,全凭一时喜恶。
最初的交集自然是岐川十八寨外的一线天。因为穆白和南宫清晏的及时赶到,叶三娘出师不利,差点没被南宫辙废了。多少年来鲜少遇到能把自己压着打的对手,赤眼幻蝠有点恼怒又有点兴奋,决定跟这人死磕到底。
正面拼杀的胜算太小,叶三娘正琢磨着用什么法子智取,瞌睡便有人送上了枕头,左常辉贡献出了亲妹妹。
听完那傻姑娘的爱情长跑故事,叶三娘有些震惊,这要多么一根筋才能多少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啊?又要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对一个姑娘火热的心意始终视而不见啊?
早年的不愉快经历让赤眼幻蝠对男人的要求颇为苛刻,暗中上了几次月明山庄,每次都看到那姑娘欢欢喜喜出门,又吃了闭门羹回来摔摔打打哭哭啼啼,心中的怒气直线上升,对南宫辙的印象跌到谷底。暗想你看不上人家也就罢了,有必要这般不近人情么?一片真心就活该被糟践么?
元宵夜的绞杀,递给左怀月的匕首固然是左常辉的意思,也有让这傻姑娘为自己争口气的意味。他们事先商量好,哪怕南宫辙不去救被控制了的左怀月,也要想方设法把她挤到对方身边——对于狂热爱慕自己的女人,男人往往容易掉以轻心。
不过,她把左怀月扔入战团后,不明真相的南宫辙奋力相救的事倒让她颇有些意外。毕竟,在左常辉的控诉中,这人对左怀月可谓冷酷至极。
那柄匕首差一点就正中心脏。
南宫辙惊愕中跌下了落鹰崖,叶三娘也说不出当时心中到底如何考虑的,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上去。眼见对方在急速的降落中拼命抓住几根枯藤,想要攀附在悬崖上,叶三娘自是毫不含糊,指挥着她的血蝠便发动了攻击。
左常辉探出头来确认时,看到的便是一团黑压压的蝙蝠裹成一个硕大的人形,于是彻底放了心。接触这些天,他自然知道赤眼幻蝠养着的这些蝙蝠有多凶残,落在它们嘴里,估计会被啃个一干二净。
那时候,叶三娘也觉得南宫辙会就此交代了。心里头有些解气,又有些莫名的低落。
哪知他们都低估了南宫辙的本事。
本来他如果干干脆脆地坠了崖,哪怕中途有几根枯藤缓一缓,应该也于大事无补。南宫辙轻功再好,也不能凭空飞上绝壁,重伤之下哪怕坚持个一时半刻,最终也逃不过掉下去的命。下头便是奔腾的江流和突兀的怪石,几乎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但是这会儿,叶三娘指挥了一堆蝙蝠,想要咬死南宫辙。
他头脑中灵光一现,想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法子。聚集起所有的内力,裹住了黑压压的蝙蝠群,在它们惊慌失措之时,有方向有节奏地挥出一道道掌风,逼迫所有的蝙蝠同时往另一边飞。
等叶三娘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垂死挣扎时,已经晚了。南宫辙已经向着远离她的方向,飞出了好一段距离。
一时间,她是又好气又好笑。眼看叫人已经来不及,上头又响起了混战声,干脆一个人追了上去。
就这样你追我赶,最后两人落在了一处密林中,南宫辙身受重伤,叶三娘手底下也不弱,两人斗了半日都未分胜负,却又遇上了一件始料未及之事。大约是两人闹出的动静太大,也可能是漫天的蝙蝠吵闹,总之,在两人激斗之时,几只冬眠中的大黑熊被吵醒,暴怒无比地追了出来。
愤怒的黑熊发起狂来,简直是一场灾难。
南宫辙自不必说,叶三娘也被追得连召唤蝙蝠过来救场的机会都没有。两人在共同的强大的敌人面前,不得已化干戈为玉帛,暂时联手杀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解决了黑熊,后头的事南宫辙就没法操心了——他的伤势实在太重,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叶三娘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上逗着两只肥肥的蝙蝠,整个人有些出神。听到动静,神色有些复杂地转过了脸。
“我没想到还能再次醒来。”南宫辙苦笑了一下。试着调动内力,发现所有的真气都凝滞不通。
“别白费力气了,你如果听过香凝散的大名,就不该抱有侥幸。现在还只是内力冻结,不久之后,你浑身都会僵硬如石头,每日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叶三娘淡淡地说。
“……好吧,你真擅长揭人伤疤,好歹我们也算共患难了一回吧?”南宫辙又试了几次,无奈地放弃了,“不过你既然没要我的命,大概留着我还有点用?或者幕后之人又改变主意了,想见我?”
“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些不好使?”叶三娘被他淡然的态度激怒了。
南宫辙有些莫名其妙。
“当日你明明败迹已显,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在我手上,黑熊出现时,难道你不该高兴么?不该乘机拖住我同归于尽么?”叶三娘问道。可当时,南宫辙竟还反过来掩护了她几次。
难道他就能肯定之后自己会下不了手杀他?
南宫辙实在难以理解她的忿忿:“我只是觉得,你们既然千方百计要除掉我,真达成目的的话,大约会把我的尸首运回去跟清安派耀武扬威一番的。那我的兄弟肯定会想法子把我弄回去,比零零碎碎地进了熊肚子好多了。再说,我若生死不明尸骨无存,我儿子心里头肯定会一直存着个疙瘩,长痛不如短痛。”
叶三娘不可思议道:“就这样?”
“那还能怎样?”南宫辙更加莫名了。
在他坦荡荡的目光中,叶三娘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匆匆地起身跑了出去。
当时的她也没有多想,只觉得自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既然南宫辙那日帮了她一把,那么她便要还回去。
南宫辙的情况简直惨不忍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身上有两处被黑熊扫到,血肉模糊,还有不少血蝠咬伤的地方,最麻烦的是西域虫母的毒掌和风毒老怪的香凝散。叶三娘几乎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让底下人好生伺候着。能养的就养回来,养不回来也没办法。
可话虽如此,她却不知不觉中上了心。在外头走动时,听到有关他的话题便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正好那会儿南宫辙失踪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有人在提这个名字,她听了一圈,发现不管明里暗里,这人的口碑倒是意外地好。
和千秋阁里的说法恰好形成两个极端。
一个人,人人说你好不一定是真的好,人人说你坏不一定是真的坏。好人认可你,坏人讨厌你,才说明这人真的不错。叶三娘不太在观澜江一带出没,不太了解惋惜南宫辙的人的背景,但这些日子的接触足以让她知道,千秋阁里基本没什么好货色。
心中的天平就那么歪了一点点。
再然后,她又听说了南宫辙与他妻子的事,心中的惊讶难以形容。对比着她之前为左怀月抱不平,就显得格外不是滋味。
这会儿,南宫辙的伤势已经好了一些,稍稍能够动弹了,他道了谢并提出告辞。叶三娘瞪大了眼睛:“你要离开?”
“既然三娘不打算为难我,那么还请高抬贵手,放我回去吧。”南宫辙拱手,“耽搁了这么些日子,派内的弟兄们应当都急坏了。这些天承蒙照顾,他日若能痊愈,必然再次登门道谢。”
叶三娘的脸上冷了下来:“你中了香凝散,连抬个手都困难了,还想离开?我的灵褔宫离清安派可不是一般的远,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去?恐怕稍一露面,便会被有心之人盯上了吧。”
“这里其实还想最后麻烦三娘一件事,可否给清安派带个消息?这些日子不见你,底下人也不敢擅作主张。”南宫辙顺水推舟,“我可以保证,绝不会给灵褔宫带来麻烦。”
叶三娘神色复杂地看向这人,从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会救他,是因为当日林□□患了一次难。她有预感,若就这么放人走了,之后,他们的交集便会少到可怜。
叶三娘红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既然当初把你弄成这样有我的份,便由我负责把你治好了。”迎着对方有些惊讶的眼神,她补充道。不听对方“不劳费心”的说辞,转身离开。
她千方百计套出了西域虫母毒掌的秘密,配出了解药。又以香凝散为条件,帮着风毒老怪去抓了穆白——当然,风毒老怪当时想揪出给西域虫母下蛊的人,嫌疑人有穆白和南宫清晏,叶三娘直觉不能坑了南宫清晏,于是毫不犹豫地把风毒老怪的视线引导了穆白身上。
只可惜,香凝散实在太过霸道,哪怕拿到了完整的方子和解药,依然过了解毒的时效。南宫辙想趁着还能走时离开而不能,终于失去了行动能力,终日躺在床上。一开始非常怀疑她的目的,渐渐地看出了什么,便沉默了起来。
叶三娘奇道:“你不怪我留下你了?”
南宫辙叹气:“我并未做过什么值得三娘这般待我的,也无以为报,还请不要钻牛角尖的好。”
叶三娘冷不防被他委婉地戳破了心思,又是恼怒,又是难堪,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心道,你休想。
她擅长的摄魂术也会配合一些药理,她对照着方子磕磕绊绊地研究了几年,试了无数奇奇怪怪的药物,收效甚微,最多只能让南宫辙在房间内走上两步罢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灵褔宫。
叶三娘气得不行,问他,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南宫辙说,哪里都好。
叶三娘觉得难以理解:“难不成其他姑娘就哪里都不好了?你倒是说说,我比她差在哪里了?”
南宫辙苦笑:“这个比不来的。喜欢一个人,要天时地利人和。我就是在那样的年纪,那样的情况下,喜欢上了那么一个人,从此就再也忘不了了。现在就算有一个比她还好的人出现,都没有心思去多看一眼了。”
“难道不是有了新人才能忘了旧人么?一辈子活在回忆里有什么意思?活生生的人不比冷冰冰的画像好得多了?”叶三娘问。
南宫辙也不知如何形容:“有些事,一辈子经历一次就够了。世人都道我痴情,可其实爱情于我并非唯一,阿瑜不在了,我也没有要死要活地跟她去,我还有儿子,有弟兄,还有整个清安派……但她不在了,爱情二字于我也便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需要用另一个人来忘了她,逝去的人不应该被忘怀,她的好应当永远被爱她的人铭记。这种怀念虽然一开始痛彻心扉,但渐渐地,你会感激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叶三娘愣在了当场。
她依旧拒绝放南宫辙离开,却在发现他的情况进一步恶化时,选择了相信一个近乎天方夜谭般的偏方,并且付诸行动,跑到极北去找传说中可解百毒的冰蚕。这一去便是两年,回来时整个人都脱了形,几乎不成人样。
南宫辙犯起了拧,坚决不试:“这冰蚕太过珍贵,无功不受禄。”
叶三娘眯起了眼睛:“那便以身相许好了。你的情况再拖下去,恐怕活不过一个月。”
这会儿的南宫辙,胸口以下全都失去了知觉,他毫不动容:“恕难从命。”
叶三娘发了狠,生生给他塞进了口中:“等你好全了,我们就成婚。”
这近乎死马当活马医的一招,竟然真的见了效。南宫辙真的慢慢好转了,然后,又跑了。这一次,叶三娘翻遍了周边也没翻出他来。恼怒之下,再次下山,打算与血煞门合作,搅得清安派天翻地覆,顺道擒了他儿子,大约总能把南宫辙逼出来。
正好被深入血煞门的忠叔听得消息。找上灵褔宫的途中,正遇上想办法出山的南宫辙。
被困灵褔宫期间的事,南宫辙并没有多说,只大约说叶三娘的脾气相当不稳定,喜怒不定,开心时和风细雨,暴怒时又乖戾得很,很难沟通,底下人也都怕她得紧,的确当得上妖女之名。只是对他,的确算得上用心良苦。
南宫辙在躲藏间曾听两个下人偷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