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提心吊胆地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爷子一点点走近,生怕他下一秒便遭遇了血光之灾。

只是看屋内所有的孩子要么无奈地摇摇头,要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趴在门窗边,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似乎就没有一个担心会一不小心砸死了老头儿无法收场的,自己一个刚来的压根没有置喙的余地,又有南宫清晏看似信誓旦旦的保证,只好勉强按捺住上前阻止的心情。

看来,在清安派就算当个普通的教书先生,那也是份高危职业。

老爷子在门前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眯起眼睛往上扫了两眼,又看了看那几个在门后偷偷张望的小家伙,鼻翼不满地翕动了两下,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穆白知道他是发现了孩子们的恶作剧,一定是被他们的顽劣行径气到了,但好歹没闹出什么事,不由松了口气。

但他只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

只见老爷子慢吞吞地将手上的几本书夹到了腋下,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紧接着以一种与他年迈孱弱的形象极不相称的速度,倏然抬起腿,砰地一脚就将大门踹开了。

老人家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每次都这点花样,你们这帮兔崽子到底能不能有点长进?”

几名小屁孩躲闪不及,被突然弹开的大门撞了脑门,痛呼一声,眼泪汪汪地捂住脑袋。好在老爷子分寸拿捏得极准,这一踹看似力道惊人,实则遇到门板的一瞬间便撤回了力道,只撞得几只熊孩子懵了一下,没有当场开瓢。

装着墨汁的砚台重重落下,在地上碎成几瓣。黑乎乎的墨汁飞溅而起,糊了几人一脸。

就在这时,砚台上缠着的丝线起了作用,不知那些孩子到底怎么弄的,十来支毛笔夹杂着一个小瓷瓶呼啦啦地全部在门开的一瞬间,如子弹一般射向老先生。砚台落得越急,毛笔和瓷瓶飞出的速度也就越快,那小瓷瓶开着口,从中溅出一些黑色的液体来,却原来也装了满满一瓶墨汁。

斗智斗勇中孩子们的花样也在翻新,之前刻意露出的破绽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一击藏在这里,这也算是熊孩子靠手头简陋的工具能做出来的,最精巧的小机关了。

十来支毛笔一马当先,疾射向老先生的面门。老人正眼也没看一下,伸手一抄,竟是一支不落地全部接在了手中。眼前一闪,那小瓷瓶紧接着又到了面前,新升起的日头下,能看到薄薄的瓶子内装满了浓黑的墨汁。可以想象,若是伸手时没能将力道化尽,稍稍残留了一点点,以瓷瓶来势之迅猛,里头的液体必然会溅出,尽数泼在人身上。

老人嘿嘿一笑:“这是不服我平时老弄你们一张大黑脸么?看好了!”一边说,一边整个身体平平地就向后一仰,便以后脑朝地的姿势飞快地仰躺了下去。

穆白看得惊心动魄,腾地站了起来,却见小瓷瓶将将擦着老人的脑袋飞过去之后,他身体不见任何动作,向下坠的动作生生地停了下来,腰板稍一使劲,整个人又忽地站了起来。

炉火纯青的一招铁板桥功夫。

门内的几只“花脸猫”失望地齐齐嘘了一声,似乎为自己的挑战失败而沮丧不已。老人似乎还没打击够他们,一招漂亮的铁板桥避过瓷瓶后,脚下步子一踩,竟又无声无息地跃出了很长一段距离,伸手轻轻一接,那飞出去好远的小瓶便到了他手心,滴溜溜地打起转来。

待小瓶子停稳,一滴墨也没有飞出来。

穆白看得目不转睛。虽然这是他笔下创造出来的世界,但想象跟现实向来是两回事,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俊的功夫,心情激动得要命。

南宫清晏恰到好处地在他耳边轻声解释道:“郭老先生年轻时功夫是出了名的俊,因为平日性子慢吞吞的,又爱看书,讨厌打打杀杀,人们便送了个绰号‘慢书生’。江湖上人提起来,谁都要竖个大拇指的。”

这些穆白还真不知道,以前他的重点都聚焦在主角怎么收服各种不同性格的小伙伴身上,压根没给讲台上的老师什么镜头。他悄悄跟南宫咬耳朵:“他功夫这么好,只教大家念书不会有点可惜吗?”

他已经事先听南宫介绍过,他们念书和习武完全是不同的老师。

郭老眼皮抬了抬,突然转向了穆白:“可惜什么?越是你们这些将来要舞刀弄棒的,越需要好好念书懂不懂?不听一听先贤的道理,不读一读先人的事迹,不借鉴前人的教训,出去了两眼一抹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最可怕的还不是自己死得不明不白,而是拖累了身边的人。我们行走江湖,首先要讲的就是一个义字,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知道什么叫‘义’么?不问情由便为朋友两肋插刀就叫义吗?一言不合便拔刀砍人就叫潇洒吗?你知不知道……”

他显然知道了班上有穆白这么个插班生,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兴致一上来,就着穆白的话题便开始滔滔不绝。

这开头有气势又接地气,设身处地地从他们的立场出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点也不像刻板印象中迂腐的教书先生,高人啊!穆白悚然一惊,正襟危坐地聆听起郭老的讲解来。与他不同,身边的小屁孩们,甚至连南宫在内都露出了一副痛苦的表情。

好可怕,郭老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了(→众人心中警铃大作)。还是听了实在太多遍,连课堂上最不学无术的几只都能倒背如流的日经。

事实证明,即使再有道理的金玉良言,翻来覆去地炒了一遍又一遍,也只会让人从中嗅到满满的焦糊味儿。何况郭老讲大道理的时候实在不似他的身手那般利落,又恢复了他老态龙钟的模样,一字一句吐字虽然清晰,那拖得长长地、毫无起伏的调子,却让人分分钟直想掐着他的脖子晃两晃,让他赶紧把内容吐完。

穆白的第一节文化课,便在一开始两眼闪闪发光、后来昏昏欲睡中度过了。而其他孩子们则一副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或者把郭老的嘴巴捂起来,但又不敢动手的模样,颇有几分被唐僧念了紧箍咒,坐立不安难受至极的样子。

郭老看着小的们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终于冷哼一声,开始正常讲课。期间也完全没忘了那几只偷袭他的小崽子,主犯头上就顶了那装满了墨汁的小瓷瓶站墙角,从犯一字排开,倒立着听课。

老头儿美其名曰:“帮助他们更好地集中精神。”

正常的讲课倒不那么艰深,郭老大约也知道这帮熊孩子的尿性,太过枯燥的义理对他们完全是对牛弹琴,深入浅出,时不时地举一些具体的例子。穆白权当听故事,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其他孩子有认认真真听讲的,有心不在焉听两耳朵的,也有一心一意开小差的,出乎穆白意料,郭老倒也没有拘得很严,只在他们闹得厉害时轻描淡写地扫上一眼,熊孩子便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从某方面来说,郭老也真是一个神人,配得上卧虎藏龙的清安派。

终于熬完了一个上午,大家长出一口气,哗啦啦地涌出了课堂。顶墨瓶的小孩儿心下一个激动,腿抖了抖,头上的小瓶儿呼啦一下倾倒,眼睁睁看着一股黑色的墨水顺着他的鼻子潺潺流了下来。

郭老似乎早有所料,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声,夹着来时的书慢吞吞地走出了雕花木门。

那熊孩子想到下午就要顶着这么一张大黑脸去演武堂,又骄傲又脆弱的小心脏难以承受,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差点没留下两行英雄泪来。

有破空之声传来,这个叫许瑞的孩子想也没想地顺手一接,只见手上多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郭老的声音远远传来:“今天做的机关有点意思了,这里有些小玩意儿,你没事可以研究研究。”

许瑞一愣,连忙低头看去,见到破旧的封面上四个不甚分明的大字《奇巧之术》,激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一直就爱捣鼓些机关陷阱之类,但这总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在江湖上向来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甚至有人认为属于歪门邪道的范畴,没想到在他眼中古板又古怪的郭老会给他这么一本书。

中饭的时间很宽裕,外来的孩子可以到一个类似大食堂的饭厅吃饭,南宫这样“土生土长”的孩子则可以自由选择。一般而言家长在这方面都不愿搞特殊化,会交代孩子和同伴一起吃,除了极个别特别娇惯的回了自家,十几个小萝卜头便一溜烟地跑进了饭厅。

连南宫这样洁癖症晚期的都坚持和大家一起吃,只是自带了一套小小的餐具,穆白暗暗猜测当初的劝说一定有南宫辙的功劳。

饭厅里许多清安派的大人以及少年模样的人也在用餐,穆白还见到一个斯斯文文的少年过来跟南宫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向来冷脸示人的小南宫破天荒地有了略微的松动,冲那人点点头:“叶师兄。”

叶师兄!清安派内门弟子只要比南宫大的,按理或按礼他都该叫一声师兄,只是能让他表露一点亲昵之意的,恐怕只有南宫辙目前唯一的徒弟,叶飞鸿了。

穆白留了个心眼,悄悄打量了那看着已经十四五岁模样的孩子一番。五官不算突出,看起来却很柔和,嘴角勾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看起来亲切极了,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也已经初步有了日后人们评价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

嗯,是男主小弟中的一款。反正男主就是个俊男美女收割机,男的都成了他小弟,女的都成了他后宫。当然,男的不能比他还有存在感,否则一定会变成反派。

不知道是不是心已经偏了,穆白现在怎么看叶飞鸿都不太爽,总觉得他的笑脸有点假。就算没看出小南宫对你挺亲近,好歹你跟了人家的爹许多年,总该念着些旧恩,为什么boss众叛亲离凄惨得要命时,你还要跟着主角踩他一脚啊?

南宫清晏曾经的后爹、如今的护短亲爹穆白,决定日后将叶飞鸿列为重点观察、防范对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