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出人意料,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出乎穆白的意料。毕竟前世虽然听说过人口买卖之类的事,但自身从未经历过,一下子到了这个人口可以光明正大进行交易的地方,有些没反应过来。

说是情理之中,那就非常好理解了。这个家实在难以支撑下去,若卖掉一个孩子,不但可以减轻一些负担,得到一些救急的银钱,甚至说不定还能让卖出去的孩子之后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老大十一了,马上就可以帮家里分担一些体力活,自然不会作为考虑。老二九岁,穷苦人家孩子养到这个年岁不容易,也不会当做首选。底下有个刚出世的小妹妹,前三个都是男孩,王氏对这唯一的小女孩还是多了点爱宠的,不舍得抱出去给人当童养媳,再说,按这里的惯例,女娃子抱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钱。于是便只剩下一个年龄七岁、个头却可怜兮兮看起来像只有五岁的牧三郎了。

这孩子先天也不太足,面黄肌瘦的,玩心还重,前一阵出去疯了一阵,回来就不得劲好几天,谁知道到底养不养得大呢?再者,很多大户人家买小厮都爱这个年纪的,好好带个两年便能跑腿了,又方便又忠心。王氏狠狠心,决定,就是他了。

大约是怕他离家时心有不舍,大哭大闹,王氏下定了决心,便早好几天就开始冷落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穆白有些无奈,他到底不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孩子,而且孤儿出身比一般人还多了几分细心,王氏红红的眼圈和眼底的不舍及愧疚全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王氏虽然嘴严,两个哥哥却年纪还小,嘴不把门,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前两天二根同学还跟他说:“妈妈跟人讨论着要把你卖掉,这样就可以救爸爸了。”

稚子年幼,尚不知别离是多么无奈的一件事情。

这一天终于到了摊牌的日子。王氏把穆白拉到身边,理了理他头上几根乱翘的呆毛:“三郎啊,娘想把你送到别的人家去,说不定你以后的日子还会比在家里好过些,你愿意吗?”

穆白平静地点点头:“愿意的。”

王氏本还想了一大堆说辞,没想到这孩子却冷静得出奇,一时间倒愣住了。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最近有些不太一样的孩子,对上他那双似乎什么都了解的眼睛,一时间又悲从中来,自己先哽咽了起来。以为他是从左邻右舍那里听到了消息,搂着穆白心疼到不行:“三郎啊,别怪做娘的心狠,实在是这老天要人命啊,要不把你送走,你们四个娃,娘实在带不大了……”

穆白拍拍王氏的后背,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安慰之意。他虽然把这一家当做亲人了,但毕竟没有相处太久,而且性子也比较淡,像王氏这样仿佛失了心头肉的难受法,实在感觉不太到。只能说,如果自己以后混得还行,绝对不会忘了这一家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是蒙蒙亮,王氏便拉着穆白上路了。

走过一片又一片瘠薄的田,走过几块光秃秃的地,看到几只羽毛零落的老麻雀在徒劳地寻食,几只老鸦单调而聒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远近荒村萧索,连人影也不太能见到,只有寒风吹过树林时空洞的呜呜声。

翻过几个低矮的山包,村庄倒是渐渐多了起来,可惜看起来都不太富裕的样子。王氏也没有停留,笔直地穿了过去,一直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大的集镇上,才开始沿着几个大户人家的后门,挨个敲开询问需不需要人。

一般卖孩子都是在集市上插根草标,有意向的自会过来询问。只是这镇子也没多大,能买得起丫鬟小子的一共就那么几家,王氏便直接上门了,可以节约些时间。

把自己卖掉,一开始对毫无概念的穆白来说是一个挺新奇的体验,但碰了几次壁之后就不这么觉得了。因为过程实在不太美好,跟贩卖牲口差不了太多。

一个叼着烟枪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仰着脑袋,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穆白娘儿俩,也不说话,大模大样地摇摇头。一个穿着比较体面的妇女,嫌弃地捏了捏穆白的小胳膊小腿,把他从头到脚挑了个遍,最终叹了口气:“就这样的孩子,谁知道养不养得大呢?买回去非得被太太骂死不可。”

也有挺同情他们的,奈何家中实在不需要人。穆白仰脸看着那个眉目还比较和善的女人,嫩嫩的小嗓音尽量想要显得沉稳可靠一些:“我会做很多事情的。”

女人笑着揉揉他脑袋:“哦?你倒是会些什么呀?”

别的不说,在这个时代,识字就挺难得了吧?他还会算数。但这些说出来不合常理,太过惊世骇俗,穆白只好掰着手指数:“我在家里会拾柴,生火,喂鸡鸭,喂猪喂狗,还会给妹妹摇摇篮。我学东西很快,什么东西看一看就会做了,真的。”

因为自己开了挂,比别人多活了二十多年。小孩子能做的事儿,他看一看倒的确应该很快就能上手了。若表现得好一些,日后假装很快学会了算数,说不定就从端茶送水的小厮,混成了给账房先生打下手的,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混个管家什么的当一当?

女人倒真有些惊讶起来,不是因为他会捡柴生火,而是为他条理分明的叙述和落落大方的态度。

看着孩子乖乖巧巧的脸和亮闪闪的眼睛,忍不住对王氏道:“这位大姐,不是我说,这孩子像个有出息的,家里要稍有些困难,勒紧裤腰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何必非要卖给人家呢?一旦签了卖身契,生死勿论,不知道要经受多少磋磨呢。”

王氏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大约也是苦闷得久了,抽抽噎噎地一股脑儿说了原委。穆白倒是第一次听说完整的原因,原来还是在他的老爹身上。牧老爹最近这情况又有些不大好,原本请的那个比较靠谱的大夫也吃不消了,推荐给王氏另外一个大夫。那大夫医术不错,只是架子大,要价高,不容易请。

牧家本就揭不开锅了,哪来这笔银子?说不得只好卖儿鬻女了。

女人陪着唏嘘了一阵,叹道:“唉,世道艰难,的确由不得人,倒是我想得简单了。这么着跟您说吧,这镇子上最近的确不缺人,估计您再走也是白搭。您听我一句话,今儿个就在这镇北边的鸡鸣寺借住一晚,明早带着孩子去风柳城看看。那儿人多,大户人家更是数不胜数,在娃子头顶插根草标,总会有人上来询问的,这家不成,还有下家呢。”

说完看了穆白一眼,凑到王氏耳边又说了一句什么。穆白隐约听到,是“也卖得起价一些”,大约是担心直接论价伤了小孩子的心,没当面说。

不过,穆白的注意力却被其中几个词吸引了,鸡鸣寺?风柳城?作为一个前一世最后一刻还在考虑着自己小说剧情的作者,这两个和他小说撞了的地名一下子钻入了他耳朵。

或许是谐音吧,他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一些。摇摇头,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把自己卖出去。只是这么个瘦骨伶仃的小样,实在不好推销,再装乖都没多大用处,任谁都不愿一个不小心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

王氏不死心地又走了几家,果然如之前那女人说的,现在镇上真不缺人。又去邻镇走了一圈,同样要么嫌穆白个头不像样要么不缺人。冬日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一来二去,太阳便悬到了远上顶上,稍微眨个眼,便沉到了山后头。

暮色四合,寒烟四起。无可奈何之下,王氏只得牵着快累瘫了的穆白,按女人的指点去鸡鸣寺借宿了。从这里到风柳城得要大半天,如果回去了,明天一天绝对赶不到城里。

她其实也做好了多走些地方的准备,一早给两个娃准备了些吃的,又托一位刚生完孩子的邻居帮忙照看着小女儿,又叮嘱了牧大记得给老子炖粥。若是一两天回不去,倒也不会出大乱子。

毕竟他们那儿穷出了名,连小贼土匪都不愿往那儿走。

穆白人小腿短,一天下来两条小腿不住地倒腾,现在已经软的跟面一般。王氏心疼地拉着他往北边走,眼看鸡鸣寺已遥遥在望,路过一个大院子,忽听里头一阵喧哗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哭天喊:“……哎哟,当初我就知道这后娘难当呐,可要早知道会这么难当,我就是死也不会进这个门呀……稍微轻点重点就都是后娘不好呀,我自问进了这个门起,就没亏过轩儿一丝一毫呀,可你看看他,他这都怎么看我哟?!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呀……”

接着一个暴怒的男声喝道:“安辰轩!你要气死你娘不成?还不赶紧给你娘磕头道歉?”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本来就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声音的主人也还是个小孩子,虽然竭力想要装得镇定一些,还是露出了几分颤抖。

接下去就是女人更高亢的哭声,男人暴怒的呵斥声,夹杂着其他人的劝解声、火上浇油声,颇有一种鸡飞狗跳的味道。

最后吱呀一声,院子的后门被打开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大汉劈手把一个看起来不过□□岁的小孩推了出来:“你给我好好反省一下!要还是不认错,今天就别进屋了,冻死在外头算了!老子哪辈子缺的德,生出你这么个倔头倔脑的东西来!”

孩子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衣,眉眼间满是倔强,一声不吭地站在了门外。路边有人指指点点,他也恍若不见。

一个老人叹道:“唉,这安家呐,也真是片刻不得安生。”

一个胖胖的女人接口:“可不是,自从后娘进了门,三天两头的都有大戏,不知啥时候是个头哟。”

也有人反驳道:“我怎么听说这孩子一天到晚不省心呢?要孩子真太皮,该管还是得管,总比长大了杀人放火强。”

先前的胖女人不服,两人立刻争论起来。一个说这个不好,一个说那个不行,家长里短是最说不清的,一时间倒是抖出各种靠谱不靠谱的传言来。

也有人好心地劝那孩子:“娃子,你就跟你老子服个软怎么了?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你爹气消了,自然什么都好了。”

那眉目清秀的孩子紧紧地抿着嘴,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一言不发。那人再劝,他默默地转过了身。

路人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离开了。

穆白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忍不住扯了扯王氏的衣袖:“娘,这个镇叫什么镇?”

“太平镇,怎么啦?据说以前老闹贼匪,不太平,便起了这么个名字压一压。”王氏奇怪孩子怎么会关注这些有的没的。

穆白如遭雷击,太平镇,安辰轩,后娘。加上之前听到的鸡鸣寺,风柳城。这……真的会这么巧吗?全都跟他小说中的人和事一一对上了。

看一眼那个背对着大家的小小身影,穆白忽然激动了起来,这,这这这就是将来要站在武林巅峰的男人啊!他小说中的主角安辰轩啊!瞬间觉得无比高大起来了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