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檐角滴落的雨珠伶仃,砸在青石板上,滴答作响。

霍小玉抱膝坐在马车中,带着焦色的眸子不时张望云飞远去的方向,叹了一声,“你若再不带云老夫人来,只怕你家那个浑身是刺的冷面将军就要一命呜呼了!”

霍小玉摇了摇头,拢了拢身子,瞧着车厢外纷乱的雨丝,不禁哑然一笑,颇有几分自嘲。

人家的公子,人家自然会急,你担心又有何用?

况且……他也不需要你担心呐。

霍小玉茫然的眸子凝望向紧锁的庵堂门扉,自言自语道:“云晚箫,但愿你不是个薄幸男儿……”

稀疏的雨声中,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霍小玉嘴角一勾,笑然探出头去,循声瞧去。

细雨迷蒙中,瞧不分明云飞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披着蓑衣,驾着一辆马车悠悠行来,似是不急不慌。

霍小玉看得惑然,朝着云飞挥了挥手,“云副将!”

云飞依旧缓缓行车,悠悠将马车停在了霍小玉面前,跳下马车来,顺手拿起了一旁的纸伞,撑了开来,对着霍小玉道:“霍姑娘请上这辆马车。”

“为何?”霍小玉一愣,迷茫地看了一眼拂影庵,“你不想救你家将军了?”

“小玉!”郑净持的声音忽地从车厢中响起,只见她掀起车帘,不悦地瞪了小玉一眼,“我们该回长安了。”

“娘?”霍小玉没想到云飞回去请来的,并不是云老夫人,而是自己的娘亲。

云飞脸上并无忧色,“霍姑娘放心,这拂影庵中佛法甚灵,当年将军体弱多病,送来这里之后,身子便渐渐养好了,老夫人说,将军来这里是对的,明日定能安然回府,叫我们不要打扰。”

霍小玉惊瞪双眸,“他中的可是剧毒,佛法若是有用,世上怎会有那么多人因毒殒命?”

“霍姑娘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陌生的女声从郑净持身后传来,栖霞冷冷地瞧着此刻伞下的霍小玉,声音冰冷,下了逐客令,“将军请霍姑娘前来只为献艺,这将军府的家事,恐怕霍姑娘还无权过问吧。”

霍小玉眉心一蹙,觉得心头一堵,“人命关天……”

“这是将军准备好的酬金。”栖霞掂了掂怀中的一包金锭儿,不屑地推给了一边的郑净持,“有些事参合多了,只会惹祸上身。”斜眼挑衅地看向了霍小玉,话中有话,“霍姑娘,不该你的,你再想图谋,也是枉然,还是收收心,早些回你的七里烟花巷,做你该做之事吧。”

言下之意,是她霍小玉想勾引将军,留在云晚箫身边!

霍小玉被栖霞的话刺得生痛,没想到同是伺候人的下等人,就因为她出身将军府,而自己是风尘中人,便有这等天与地的差距!

不禁眼眶一红,霍小玉强忍泪水,扬眉冷笑道:“你未免太小瞧我霍小玉了!”小玉走到郑净持身边,伸出手去,讨要郑净持怀中的金锭儿,凄声道,“娘,这钱我们不能收。”

郑净持岂会不明白女儿受的委屈,只是这次她们来商州献艺,相当于断了自己的退路,若是没有这些金锭儿,回去还得继续做风尘营生,小玉若是被长安那些觊觎许久的达官贵人请出香影小筑献艺,这清白迟早难保。

郑净持哀婉的目光定定看着霍小玉,迟疑地摇摇头,强笑着劝道:“小玉,跟娘回长安,先赎回你的良籍,再把香影小筑改成茶楼,我们母女平平安安的度日,可好?”

霍小玉脸上浮起一丝涩然的笑意,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强忍的泪水滑落眼角,小玉倔强地摇了摇头,“娘,你以为,我在他们眼中还算是个良家姑娘么?”说完,高傲地抬起脸来,定定看着栖霞,涩然的笑意渐渐化为一个妖媚的笑,“云麾将军不过从三品武官罢了,长安城中随便一位恩客都比你家将军官大,我若是当真想勾引男子,嫁入官家,你家这个病秧将军连我香影小筑的门都进不得!你这只将门犬奴,吠得未免太早了些!”

郑净持脸色□,急声道:“小玉,不得无礼!”

云飞脸色一沉,当即道:“霍姑娘,勿要出口伤人!”

栖霞撑伞跳下了马车,冷冷扫了一眼霍小玉,“即便是我是犬奴,可也比你这风尘女子,干净得多。”

霍小玉的心宛若被狠狠锥了一下,痛彻心扉,哑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是有朝一日,你我易地而处,只怕你不比我干净多少!”

云飞知道这两人定是杠上了,再这样吵下去,只怕今夜要起祸事了!当即对着郑净持使了个眼色,“霍夫人,霍姑娘这烈性子,你可要多管教管教了。”

“娘,我错了么?”霍小玉涩声轻问。

身为风尘女子,就可以任人羞辱么?

郑净持咬了咬牙,这将门丫头所言,确实刺耳,这金锭儿若是当真收了,只怕她与小玉这一生心头都会落下这根刺,隐隐作痛。

王府深深,她也曾享受过荣华富贵,若是霍王爷尚在人间,今日岂会被小小奴婢羞辱?郑净持忽地将怀中金锭儿递给了小玉,“这金锭儿臭得熏人,你看该如何处置?”

霍小玉心头一暖,接过了这袋金锭儿,对着郑净持点头轻笑一声,便将金锭儿撒了一地,坐到了郑净持身边,靠在了娘亲肩头,对着云飞笑道:“云副将,你家将军不是吩咐了,今夜要安然送我们母女回长安么?还愣着做甚?”

云飞铁青着脸,看着一地的金锭儿,“霍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霍小玉斜眼一瞪栖霞,“恶犬手中物,太臭,不想污了本姑娘的干净双手。”

栖霞忍了忍怒气,俯身拾起几锭金锭儿,对着云飞道:“既然霍姑娘想白跑一趟,就让她白跑这一趟,快些将这些金锭儿拾起,明早一并还给将军。”

“诺!”云飞点头,便要俯身捡拾金锭儿。

“慢着。”霍小玉抬手一抹眼角的泪,“云副将,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来我香影小筑相邀时说的话?”

云飞一怔,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霍小玉冷笑道:“当时你说的酬金,是我开口说多少,便是多少。”

云飞叹声道:“不错。可是这金锭儿已给了霍姑娘你,是霍姑娘不要,并非我们将军府不给。”

“你说对了,这是你们给的,并非是我要的。”霍小玉正色看着云飞,脸上笑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栖霞忍不住出声喝道:“霍小玉,听你口气,是想狮子大开口,狠敲一笔?”

霍小玉衅然笑道:“是你无礼在先,可别怪我不义在后。”

“好个不知羞耻的女子!”栖霞怒叱了一声。

霍小玉懒得抬眼瞧她,将目光落在了一边隐有怒色的云飞身上,“你家将军始终欠我一笔酬金,若是他能撑过今夜,我会在长安香影小筑等云将军亲自送上我要的酬金。”

云飞沉声道:“霍姑娘,你究竟想要多少?”

霍小玉幽幽发出一串冷笑,“就要看你家将军究竟有多少诚意了?”

“将军是不会去的!”栖霞狠狠说道。

霍小玉脸上的妖媚笑意漾了开来,“若是他不想在长安同僚心中丢了身份,我想他是会来的。”顿了一下,小玉仰头看了一眼天色,“云副将似是忘记了方才将军下的军令,今夜我与娘若是不能安然回到长安,只怕云副将也要遭罪了。”

云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最毒妇人心,越是美丽的女子,发起狠来,越是让人心颤,于是咬牙道:“那就请霍姑娘与霍夫人坐稳了,末将这就送二位回长安!”

“有劳了。”霍小玉说完,放下了车帘,不想多瞧外面一眼。

栖霞忍了忍话,心头不免担忧起来,将军如今惹上了这个风尘女子,他日必定会有更多烦心事出现。

云飞将手中拾起的几锭金锭儿递给了栖霞,气冲冲地跳上了马车,狠狠地一甩马鞭,驰马载着她们母女,消失在夜雨之中。

车厢颠簸,郑净持紧紧抱住瑟瑟不止的霍小玉,此时此刻,小玉方才强忍的泪才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

“小玉……你这是何必呢?”郑净持轻抚小玉瑟索的肩头,哽咽难语,虽然不明白小玉为何最后要如此威胁云将军,但是她知道,今夜确实伤她太重。

娘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小玉你平安一世,幸福一生?

霍小玉揉了揉眼睛,红着泪眼摇摇头,“娘,我们已没有退路了,你是晓得的。”

郑净持哀然为小玉拭去脸上的泪痕,“可是你方才如此威胁将军府,只怕往后的路会更难走啊。”

霍小玉笃定地摇头,“云晚箫说过,他懂一言九鼎,我就赌一赌,他是真的懂,还是假的懂?”

郑净持脸色一沉,“小玉,你究竟是怎么了?怎的言行举止,越来越不似过去的你?”

“过去的我?呵呵。”霍小玉嘴角扬起一丝苦笑,“与眼下的我有何区别?一样是风尘女子,即便是他日从了良,纵有千金在手,也抹不去声名的污浊。”

郑净持心头一紧,握紧了小玉冰凉的手,“小玉,娘相信你会遇到一个好良人,照顾你一辈子。”

“娘,你还没看明白么?”霍小玉打断了郑净持的话,涩声道,“在这个将军府奴婢心中,我已是这般不堪,更何况那些高门子弟?只怕在他们心中,我不过是个陪他们逢场作戏,寻欢作乐的下贱女子罢了,他们怎会真正将我放心尖上疼惜?”

霍小玉的话说得明白,透彻得让郑净持觉得害怕,这些不是她不懂,而是她不愿懂。

有时候,人总是喜欢沉醉在梦中,即使心头明白,那些都是镜花水月,可是还是不会愿意醒来,因为醒来,是一无所有。

郑净持心头不甘,她的王府富贵梦醒得那样早,她还来不及享受那些宠爱,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单是回到了原处,甚至还比当初更苦。

她怎能甘心?

于是那个已经失去,她还不愿放手的梦,就落在了霍小玉身上。她的小玉生得如此好看,怎能这样薄命,落个一世卖笑的下场?

无论如何……她郑净持都要为小玉谋一个好人家依靠!

这一回,娘可不会再由着你了,小玉。

郑净持安静地看了一眼霍小玉发髻上的紫玉钗,不再问她心底究竟在盘算什么,眸底的歉意缓缓出现,又渐渐消失。

女子终究是要找个好归宿的,小玉,娘定要为你寻个好归宿。

没有听见母亲反对的声音,霍小玉对着郑净持会心一笑,她以为娘懂她的意思了,只要娘懂她的意思,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

郑净持温柔地将小玉拉着倒在自己双膝上,像小玉幼时那样轻抚她的鬓发,“有娘在,这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嗯。”霍小玉心头暖暖的,合上双眸,嘴角浮起一抹安心的笑来。

“云晚箫,你可要好好活着,后面的路缺了你,可就当真是穷途末路了。”想到她,霍小玉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竟有几分笑意,也是为她,暗暗忖思道:“我已把下半生押在了你这个病秧子身上,但愿那些虚妄的佛法护佑,真能让你安然无恙。”

夜雨纷纷,缠绵百里。

这一夜春雨过后,明日清晨,长安的桃花或许会开得更加灼眼。

作者有话要说:小云云这次真是躺着也中枪啊!长安她必须去鸟~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