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汗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块方圆十几里的平坦草地,平时这里是和连手下的骑兵们操练的地方,此时却密密麻麻扎满了帐篷。中间有一个乳白色的巨大帐篷,门口挂着的红色大纛上,绣着一只灰褐色的马鹿,这头马鹿头生双角,各有六个叉,神态极为威武。外人看到这面大纛可能不明所以,但是鲜卑人却一眼就知道这是鲜卑小王的大纛,因为唯有鲜卑小王的大纛上才能绣上角分六个叉的马鹿,而鲜卑大王的大纛上,马鹿的双角则分了九个叉。
乳白色的帐篷内,轲比能正在和步度根对坐饮酒,二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轲比能身长八尺,脸颊瘦长如马脸,留着两撇长长的八字须,鼻梁高挺,双目深陷,耳朵上穿着两只茶杯口粗细的金环。瘦长马脸在汉人看来十分丑陋,但是鲜卑人崇拜的图腾就是马鹿,以马脸为美者甚众,故而轲比能在鲜卑人中享有‘姿容上佳’的美誉。此人作战悍勇,处事公正严明,从不做残害鲜卑百姓之事,深得鲜卑人的拥戴,故而才能从一个小部落的首领一步步走到了鲜卑小王的高位之上。
步度根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头有些塌陷,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相比起素利,步度根和轲比能之间是合作而不是上下属的关系,因此二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轲比能对其很是客气。
和轲比能出身小部落不同,步度根乃是檀石槐一族的直系子弟,他的父亲是檀石槐的亲侄子。后来和连继位之后大肆诛杀兄弟姐妹,步度根的父亲也未能幸免,当时步度根和兄长浦头正好去了并州,从而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自那之后,浦头和步度根一直待在距离并州四百多里开外的浚山,和自己部落的族人呆在一起(檀石槐曾经分封自己的儿子和侄子,浦头和步度根的父亲得到了浚山及其周边的二百里地)。和连忙于清理内部叛乱,一时顾不得腾出手斩草除根,镇压内部叛乱后又元气大伤,根本没有能力派遣大军进攻浚山,浦头兄弟俩得以顺利长大。
几年前和连为了压制日益强势的轲比能,主动释放出善意试图拉拢浦头兄弟,他们才带着大军回到弹汗山拜祭了父亲。不过自始至终,他们就没放弃过替父亲报仇,不但没有接受和连的拉拢,反而和轲比能越走越近。
步度根一口气饮完多半碗烈酒,长长吐了一口酒气,看着轲比能道:“不知素利那边情况如何了?和连可能已经和公孙瓒达成了某种密约,若是素利拖得时间太久,只怕和连会不再顾忌我等而出手干预!”
轲比能面色轻松说道:“据探子来报,公孙续只带了三千多人,素利却足足带了五千勇士过去,应该能顺利把公孙续挡在山下。”
步度根冷笑道:“不知和连得知消息后,会是何等嘴脸?”
轲比能哈哈一笑,神色间颇为得意,素利带兵去拦截公孙续正是奉他的命令。以往的祭天大典轲比能也都携带重兵前来,生怕和连会忽然下手对付他,这次他足足带来了四万人,占了他手中力量的八成,人数更是以往的一倍,再加上步度根和素利的三万人,一共有七万大军跟随在他麾下。然而轲比能还是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这次会出什么大事,当得知公孙续会率军前来参观祭天大典,他忽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担忧所在——若是和连暗地里与北地霸主公孙瓒结盟,即便自己和素利、步度根齐心协力与之相抗,十有八.九也不是对手!
正因为知道公孙续此行意义重大,轲比能才不顾这里是弹汗山,是鲜卑人的王庭所在地,悍然下令让素利前去拦截公孙续,不过却严令不许伤了公孙续的性命。轲比能和当初的丘力居一样,都不敢彻底惹怒公孙瓒。
轲比能这么做的原因有二:其一,好好震慑一下公孙续,让公孙续不敢小觑他们三人联手的力量,这样一来,一旦和连不顾一切悍然出手,公孙续肯定会顾忌到自身和部下的安危而慎重考虑是否要帮助和连;其二,此举无异于当众抽打和连的脸面,按照和连的性子,暴怒而起才是正常行为,若是和连竟然能隐忍不发,那就证实了他会在这次祭天大典上出手,轲比能也能提前做好对策。
“素利走了多久了?”笑声停歇后,轲比能询问步度根。
“大概……”步度根思索了下,笑道:“大概一个时辰了,算算时间,公孙续应该已经到歠仇水河岸边了。不知那小子会如何应对素利?”
“不可小看那公孙续!”轲比能肃然说道:“所谓虎父无犬子,此前本王还有些奇怪,为何其子却默默无闻?没想到公孙续近来忽然一鸣惊人,短短数月时间做下了偌大事情!如今幽州民间多有传闻此子有幸遇见了仙人,在神仙洞府学到了一身本事,而且据说他当日宣布在白马营施行军功授田制的时候,军营中有祥瑞出现,看来遇仙之事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啊!”
步度根皱皱眉,叹道:“若果真如此,素利恐怕……”
“这个应该不会!”轲比能摇摇头,很自信地说道:“就算公孙续真的从神仙手中学到了本事,区区三千多人如何能敌得过我五千精锐?只要素利封锁住浮桥桥头,公孙续应该不会做出以卵击石的事情!”
“报……启禀大王,前方紧急军情!”轲比能话音刚落,账外就传来一名亲卫慌张的声音。
轲比能大吃一惊,赶紧喝道:“快进来!”
“启禀大王,大事不好了!”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窜了进来,一见到轲比能就跪在地上大叫。
轲比能定睛一看,这人正是素利手下一个百夫长,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急急问道:“快说!发生了何事?”
“大王,左贤王前去阻拦公孙续,不料被杀得大败而逃,五千人马几乎损失殆尽啊!”
“什么?!”轲比能猛然站起身来,脸上顿时又羞又恼,刚断定素利不会出事,却忽然来了这么大的一个坏消息。
“胡说八道!”步度根大声呵斥,眼中却闪过一丝喜色,“左贤王骁勇善战,所带的五千勇士又都是百里挑一,怎么可能被区区三千人歼灭?谎报军情,罪该斩首!”
“冤枉,小人不敢说谎啊!还有几百人逃了回来,大王和右贤王一问就知道!”
轲比能身子一晃,怒喝道:“素利是死是活?”
“大王,左贤王重伤昏迷,已经被抬到了账外。”
轲比能闷哼一声,抓起墙上挂着的白边红顶毡帽戴在头上,大步冲了出去。
步度根鄙视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个百夫长,快步跟了出去。
帐篷外的地上铺着一块厚厚的羊毛毡,素利仰面朝天躺在上面,身上流淌的鲜血把毛毡浸润的红一块白一块。他脸色苍白,即使是昏睡中,身体还不时抽搐一下。
轲比能本来怒火冲天,看到素利的惨状顿时气消了大半,顺手拉过败退回来的一个千夫长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大王,汉人的铠甲十分坚固,吾等的利箭根本无法射穿,而且左贤王刚冲出去就受了重伤,吾等顿时陷入慌乱之中,随后又被汉人绕到前面包围起来,五千名兄弟仅仅回来了七百余人啊!大王,请速速发兵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啊!”
轲比能闷哼一声,一把把这人推倒在地,怒喝道:“五千人就剩下七百人,尔等还有何脸面回来?来人,把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拉下去斩了!”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步度根上前劝道:“大王,此时不是追究败退责任的时候,还是想想该如何面对公孙续和和连吧!”
轲比能不得不给步度根一个面子,喝道:“死罪可饶,活罪难免!五十皮鞭暂且记下!本王问你,那公孙续现在何处?”
“末将不知……”这千夫长惭愧的低下头去,刚才只顾着逃命了,哪里来得及留意此事。
“废物!”轲比能一脚踹到这千夫长,喝道:“来人,速速去打探公孙续的下落!”
几名精锐探马正要上马离开,忽然前方一人飞奔而来,远远就叫道:“报……大王,公孙续带兵杀上门来了!”
“什么!?”别说周围的鲜卑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轲比能和步度根都无法置信,公孙续竟敢用三千多人来攻打六七万人?
“公孙续欺人太甚!”步度根怒吼一声,躬身向轲比能请战,“请大王准许吾率军出战,定要生擒那狂妄小子献给大王!”
“不可出战!”轲比能忽然冷静下来,摇摇头拒绝了步度根,他整理了一下盔甲,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且随本王去见见那公孙续!”
“什么?”步度根大吃一惊,皱眉道:大王不出兵报仇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亲自前去见那小儿?”
“为何?”轲比能冷冷一笑,反问道:“步度根啊,公孙续为何如此胆大包天?”不等步度根回答,他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而是弹汗山啊!”
步度根闻言顿时冷静下来,不错,这里是弹汗山!一旦和公孙续大打出手,和连岂会坐视旁观?到时候一切罪名都会推到轲比能和自己头上,和连正好名正言顺率领大军前来攻杀轲比能和自己!
“想明白了?”轲比能冷笑着问道。
“是!还是大王深谋远虑。”步度根十分信服的点了点头。
“走吧,去看看那公孙续到底是何等模样!”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