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甲六带着他们在位置偏僻隐秘的菜窖找到了那个被冯袖囚禁五年的孩子,哪怕和记忆中的身影完全不同,英王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和英王妃秦婧蓉的第一个孩子,朱麒。

朱麒已经九岁了,身量却和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长的像颗豆芽菜,四肢纤细,身体瘦小,脑袋却很大。

四岁之前的记忆不知道他还保留了多少,可他显然认不出他的父亲,即使被英王抱在怀里他的神色中也只有惊恐和畏惧,身体僵硬,不停的发抖。

对英王来说,这样的景象和拿着刀子剜他的心没有区别,尤其是,当他看到孩子身体上受凌虐留下的痕迹。

这次英王没有说要杀了冯袖的话,他只是把孩子按在怀里,只给卓文静和甲六看到他脸上可怖的神情。

良久之后他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像个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不停的安抚他的孩子。或许是父子天性,或许是他提到的父亲和母亲的字眼,小朱麟慢慢的平静下来,试探着小心翼翼的抱住英王的脖子,英王的眼中霎时间蓄满了泪水,却不敢惊动好不容易才主动走出第一步的小朱麟。

卓文静和甲六退下,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子。

太阳从东方升起,晨雾消散,阳光的温度慢慢的驱散了空气的冰冷。

英王抱着小朱麟从菜窖出来,他陪着孩子吃东西,然后洗澡,换衣服,寸步不离,走到哪里都把小朱麟抱在怀中,而小朱麟也像只小小的无尾熊一般黏在父亲的身上,一有人来就把小脸埋在他怀中,英王宝贝似的护着他,为了不惊扰到孩子,对谁说话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平缓,即使是处决所有冯袖的手下这样血腥的内容。

“把她从地牢里提出来,本帅要进宫。卓校尉,你一起。”

卓文静无所谓的点点头,她已经掺和进来,想要抽身是不可能的,而她也不能这么抽身离去,从冯袖口中问出来的一些话让她很在意,无论是告诉英王还是皇帝,她都一定要说出来不可。

卓文静本来都想好了怎么应对冯袖揭露自己这个“变故”的对策,谁料到冯袖竟然在宫门突然发难,朝着禁军的刀口撞去。

这么多人看着要还是让她死了,那所有人的脸面就真没地方搁了,冯袖没死,但那禁军不明情况把冯袖当乱贼对待,虽然被拦下了,还是在冯袖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人没死,却伤到了嗓子,以后都别想再说话了。

英王没管冯袖有没有受伤,让人拖着带入了宫廷内。

皇帝和太后都被惊动了,英王可不管他们能不能接受,能不能听明白,指着冯袖道:“婧蓉五年前就被她害死,她不是我的王妃,这孩子是麟儿,被她囚禁五年,皇上,太后,我只要一个交代。”

他要的交代当然不可能是杀了冯袖那么简单,而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让真正的英王妃沉冤得雪,为他两个孩子正名。

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任何事情一旦牵扯到皇家就复杂起来了,当初太后和公主被沈风抓走关押在陵墓中,最后让人知道的也不过是路上遇袭,说到底就是皇家脸面的问题。

如果让世人知道他们所有人竟然让一个丫鬟做了五年的王妃,而且谁都没发觉,皇帝也好,太后也好,甚至是秦婧蓉的父母家人都让一个冒牌货骗的团团转,说出去就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帝犹豫,太后为难,后来赶到宫中的荣王却是激烈的反对。

幸好卓文静在偏殿等着,否则她一个外人看着这一家子皇室成员吵架简直不要太尴尬……虽然她竖着耳朵认真听都能听得到。

吵架的声音一大,就把小朱麟给吓着了,英王安抚的摸摸儿子的小脑袋,说话的语气从表面看比谁都心平气和:“臣弟连妻儿都保护不了,更遑论保家卫国,这元帅我干不了,皇上找别人吧。”

荣王冷声道:“老七,你这是在威胁谁?你为一个女人说出这么没骨气的话来,祖宗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英王看都不看他,语气平平缓缓的说:“我这么没骨气,又丢祖宗的脸,还感情用事,身体里还流着外族的血,先皇在世最讨厌的也是我,当初皇上封我做大元帅的时候也是九皇叔反对的最厉害,我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才是众望所归,九皇叔怎么又想不开了?”他眼睛一转,没表情的看着皇帝,“一句话,老子不干了。”

卓文静:“……”

皇帝看着英王一副“爱怎么滴怎么滴”的破罐子破摔的赖皮模样,又想发怒又想笑,然而想到英王那段冷冷淡淡的话语,看着他怀里小心翼翼护着的瘦弱孩子,心里又难受起来。

他这个弟弟虽然是皇子,可因为出身以及被先皇嫌弃的缘故,从小就没人疼没人爱,皇帝也是偶然看到他把掉在地上的糕点捡起来吃,震惊之下觉得这弟弟怪可怜的,才对他好了一些。

英王投桃报李,从来没叫他失望过。

说到底,众多兄弟还有叔伯中,皇帝心里最亲近的还是英王。

皇帝看着这对一个比一个可怜的父子也是心酸,皇家成员里就没哪个跟他这弟弟一样总是遇到不幸,一点都不受老天眷顾,好不容易有个疼他的媳妇儿,结果给人害了,被一个装疯卖傻的假货折腾了这么些年,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要是都不向着他,他还能指望谁?

“就依七弟的意思来办吧。”皇帝抬手打断想要说什么的荣王,沉声道,“这也是朕的意思,九叔不必多言。”

荣王心有不甘也不能反驳皇帝的意思,哪怕皇帝还得叫他一声九叔,他们也是君和臣的关系。

太后更不会有意见了,皇帝做出任何决定她都没反对过。

家事解决了,也轮到卓文静出场了。

英王很光棍的丢下一句:“你们谈,臣告退了。”就抱着小朱麟走人,荣王的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卓文静把从冯袖口中问出来,整理过的内容说给他们听。

冯袖说自己一直都是秦婧蓉,只不过没等到嫁人就死了,后来魂魄在世间飘荡多年,亲眼看着京城被夷狄和其盟国攻破,大齐国亡。

她再睁眼却变成了英王妃身边一个普通的丫鬟,发现英王妃居然就是“自己”,便认定是孤魂野鬼抢占了自己的身体,想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夺回来。她之所以会从李氏身上下手,就是因为“上一世”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和李氏是那种关系,而这一世的李氏虽然和英王妃没有任何异常,却仍然喜欢女人,这才给了冯袖可乘之机。

冯袖所描述的“前世”和当下的情况,在大事件上都是一致的,然而一些小事件上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好多都对不上,可卓文静心里是相信冯袖的确是重生的,只是不确定这些变化是因为自己出现造成的蝴蝶效应,还是冯袖所在的世界和这个世界根本毫无交集的平行世界。

皇帝和荣王听了自然也觉得荒唐,连卓文静都不确定的事情,正常人就更加不会相信了。

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冯袖的妄想。

卓文静没有坚持改变他们的想法,而是顺着他们的说法解释道:“鬼神之说的确是无稽之谈,不过冯袖未必全是杜撰妄想,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难以用常理解释,尤其是人的梦镜。有的人做梦会梦到一些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人和事,有些在别的地方真实发生过,有些在未来的某一天被验证,臣以为冯袖做的就是这种预知的梦,所以才会知道以她的身份地位本不该知道的内容,比如英王妃的个人私事,还有夷狄和周边蛮族结盟的机密……她还说了一件事,重阳节过后第二天京城会发生小地动,如果这件事应验了,那么夷狄在明年年初对大齐宣战可能真的会发生。”

卓文静言尽于此,皇帝的想法和决定就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甲十一在宫门外等着。

“元帅先回去了,让我向您道声谢,我们元帅欠您一份大情。”甲十一说道,“除此之外,元帅还说,他先前承诺过的永远作数,您什么时候想通了都能去找他。”

对此卓文静没说什么,她只是问:“你们元帅把冯袖带走了?”

甲十一:“是,九月初三辎重先行,元帅会留下处理了王妃的葬礼再走,刚刚已经派甲六先去随园食府知会贝夫人,待处置了冯袖元帅会亲自过去拜访。”

无论是小麦,还是英王妃的埋骨地都要拜托贝夫人帮忙。

卓文静“嗯”了一声:“还有什么吗?”

甲十一:“我本姓闻,名星海。”

卓文静:“?”

卓文静心里茫然,脸上带了点笑:“星辰大海吗?好名字。”

甲十一嘴角露出一点笑容:“我自己起的。”

卓文静认识他也不算久,不过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和惊悚,直觉告诉她最好赶紧走,于是她立刻说道:“我——”

“我刚过二十一岁,尚未娶妻,在京城有一座宅邸,两家商铺,城外有庄子和良田,这些年攒的钱一个铜板都没花,上万两是有的……都是我自己挣的,还有元帅帮忙求来的赏赐,保证干净。”甲十一不慌不忙的说道,“我父母早就去了,旁支的亲戚管不到我,家里清清白白以后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既然选择跟着元帅,就没想过传宗接代的事情,所以娶妻之后只打算守着妻子一个过日子,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会拘着妻子大门不出二门不买,不管旁人怎么说,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卓文静内心一个天大的卧槽,整张脸都是僵的,她惊悚的认为甲十一接下来就要放大招了,谁知道这个一向淡定冷静的年轻人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后,居然只是对她点点头,客气的说了句:“卓姑娘,我先告辞了。”

然后就不拖泥带水的走了。

卓文静机械的转过头,一脸懵逼的看着甲十一骑在马上远去的潇洒身影。

所以说……这到底几个意思?

她很快就知道这是几个意思了。

第二天,当真假王妃的案件大白于天下,此前双生姐妹的故事再次掀起热潮,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些的时候,只有京兆府上下完全笼罩在另外一层不同的气氛中。

媒婆上门提亲了。

不是向他们大小姐提亲,而是向那位兵马司昭武校尉兼夜巡人的卓大姑娘求亲!

众人惊呆了,确定真的有人来向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夜巡人”求亲后激动不已,个个好奇心爆棚。

媒人光是进门走到花厅的这段路就用了小半个时辰,出了一身热汗加冷汗,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想着不管这亲事成不成以后肯定还得再来这地方就有些怕。

唐非下午回来才知道这件事,不用他打听不明就迫不及待的找过来巴拉巴拉的都说了,等他说完唐非也差不多变成了个冒着烟儿的小螃蟹。

他想找卓文静说一说这件事,结果等到天黑也没见她回来,到门外看了几次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回房间里越想越气闷,越想越委屈,心说那个姓闻的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啊,个子很高吗?模样英俊吗?特别能打吗?家里有钱吗?

总之没一会儿就脑补了个器宇轩昂英俊潇洒有钱还武功高强的假想敌出来,跑到镜子跟前看了看自己,个子不够高,皮肤太白,模样没男子汉气概,掀开衣服才能看到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肌肉。

他扁扁嘴,看到镜子里少年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又赶紧使劲儿甩了甩脑袋恢复一脸的严肃稳重,眼神却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好想快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