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爱给我讲她的故事,没提过她的父母,每当我问起都百般敷衍,比起刻意的隐瞒更像是不屑的推脱。
“一个家庭不幸半途辍学的女大学生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有什么好听的?”
被拿各种说辞搪塞的几年,我只得怏怏的承认,好像确实没啥好听的。
又换了个问法,“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爸爸?”我还以为这东西是说找就能找来的。
她沉默一阵,声音轻轻地低了下去,“我懒得找他,等他来找我吧。”
我听得云里雾里。
夏天还没离去的夜晚,我穿着小短裤坐在浴盆里让她给我洗头发,泡沫快流到我脸上之前就被她纤细却用力的手抹到头顶,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用手搓揉,动作有点毛糙,我不在意,全神贯注地玩儿着水里的橡皮小鸭子。
抬起头,蒸腾的水汽充盈着狭小的浴室,我看到挤在窗台上的瓶瓶罐罐,墙角绿色的墙皮脱落了一块,像是狼狈的伤口。
窗外,放学后在街头玩耍的孩子在彼此家长第三次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的散去了。
客厅里老旧的电视机播放着失真的画面,方桌上摆着今天并不丰盛的晚饭。
颜色暗沉的家具们堆满憋闷的小房间。
生活就是这样的。
每天都是不同的一天。每天都是相同的一天。
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夏皆一般都起来了,我摸索着床沿爬起来,又倒回被子里,听厨房里发出令人愉悦的乒乒乓乓声,看她用最简单的食材给我做好早饭。在这一点上她从不怠慢,所有关于我的事情都是。
我想我大概是她在这捉襟见肘的生活上押的最后一笔赌注。
我有心学习,打架的毛病却忘了改掉。
我曾想这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但绝对是最容易得到快感的那个。长大后我才懂得,暴力使人愉悦,主要原因是它直接、单纯、不依靠技巧,用拳脚战胜一个人所得的结果也最为直观,所以人们一边禁止暴力,一边又享受它偶尔带来的快慰。
老实说,我住的那条街并不太平,作为底层群众的聚集地,是一切廉价的热心和卑微的丑陋滋生的温床。除去大家每日灰头土脸的讨生活,理所当然也充斥着搬不上台面的勾当,我从小就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并没有资格去怜悯和记恨谁。
住在楼下的男人是个酒鬼。
我们租住的阁楼与他共用一个客厅,狭窄逼仄的储物间和满地狼藉的客厅是我每天的必经之地,有时他坐在沙发上神游,身边堆叠着旧衣服和饭盒,身上那件是好几天前的,散发出一股发酵的酸味,半睡半醒,凹陷的眼睛里盛满了湿漉漉的酒精。
他盯着人的时候目不转睛,眼白多过瞳仁,目光怨毒。我每天上学放学,极少有机会和他对视,选择绕行过他身前被视为瘟疫地带的区域。
事实上“恐惧”和“厌恶”在我心里没有界限,因为我们唯一那一次发生正面冲突,是我放学回家打开门的瞬间,看见他企图□□夏皆。
身体扭在一起的姿势超出了我当时的理解范围,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空白是无法形容的,所以连本能的思考都做不到。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扑上去扯他的衣服领子,抄起桌上一把黏腻的水果刀□□他手掌心里,利刃切进人体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但我始终没有松手。
刀尖顶在茶几上,血顺着桌腿往下流,他这才松开夏皆,一脚踹向我。
我跌倒在地,又翻身爬起,搀扶着我妈站在一旁,意外的心跳还是很慢,看她整理被扯乱的衣服,嘴唇被牙齿磕破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吐在地上。
我张开嘴喘气。
她笑起来,一只手抱紧我。“房东马上就来了,你个□□养的。”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把沾血的刀子□□扔到地上,我没去捡,因为这时外面门开了。
原本应该敞开来的光线却被一群人阻隔在外,我看见,出现在那里的年轻男人有一头蓬松的、夹杂着一些浅金色的短发,厚厚的搭在眉眼上方,穿黑色的立领制服,双手插兜,让我想起一些给我印象不好的日本电视剧。
他勾着后背,吃一根棒棒糖,两腮朝里收拢了,脖子歪向一边。
“姓赵?”
他问手还在流血的男人。那人的额角青筋乱跳,面孔头一次有了清醒的征兆。“啊……”
他又扭过头来看了我和夏皆一眼,目光里不夹杂主观色彩,夏皆拍拍我,让我回阁楼上去。我从地上捡起散落的文具书本,忽然一群人冲进来按住了那个姓赵的人,我吓得缩了一下手,把作业本从一个人的皮鞋下面抽出来,封皮被踩了半个脚印,他也在这时蹲下来,手里拎着我灰色的书包,一根肩带空空的摇曳着。
他的眼神不让我走。
“你多大?”他笑着问我,手臂横搭在膝上,嘴巴咧开一点笑的缝隙。
“十岁。”我说。
“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你妈,有出息啊。”他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我脑袋上,我发现大人们抚摸我的方式如出一辙,他手心很热,像声音一样温和。
然后他用那温润而上扬的声线对门外的人说,“给他塞后备箱里,别让他喊。”
那群人也用利落而谦恭的声音回答他,“是,叶哥。”
我猜他姓叶。
但我猜错了。
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法正确的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他没再来过这里,我也再没见过那身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黑色制服。妈妈叫他房东先生,这之上可能还有我无法理解的身份,他看上去比她还年轻几岁,不适合这个代表着地位的称呼。
我知道世界这么大,每个人却不能够全然公平的活着。我穿着不太合身的校服跑去学校,傍晚踢着石子回到家,尽量不问夏皆讨要我们可能买不起的玩具,即使我真的很想要。我见过早出晚归的清洁工夫妇,独自照顾残疾丈夫和小孩的女人,一年没有一天休息的面摊老板,他们从事着各种各样谈不上体面的工作,佝偻着身子在这脏兮兮的老街上卖力地向前爬行,有时候停下来,隔着高高的柜台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停下写作业的笔,踩着小板凳探出身子招呼他们,从他们粗砺而皴裂的手中接过堪称奢侈的钱,给他们递去一瓶酸奶,一只苹果,一顿不好吃的快餐。当他们因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幸福展露笑容,那竭力表达的快乐和满足流露着苦涩的芬芳。
可他们经常在笑,很少哭泣。
因为是用最难看的姿态活着,我们会忘记痛苦,忘记骄傲,忘记羞耻。
——忘记这世上其实有我们触碰不到的天堂。
小学四年级我认识了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教室里他跟我的座位是前后桌,我每次都把从前排传来的测试卷掀到他脸上,他最喜欢把脚搭在我板凳靠下的横梁上打拍子,有时候我也会莫名的跟随上不知名的节奏,连人带桌子一起在枯燥的数学课上欢欣鼓舞地抖动起来。
有一回走神实在走得太厉害,完全没听到老师在讲什么,我便跟他一同到走廊里罚站,全班人都看着我们笑,我倒是习惯了这种眼光,把校服衣领一直拉到下巴上,抄着口袋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反观他在后面嗤啦一声拖开凳子,低头跟在我身后,头顶一缕卷发在十二月的风里打着寒颤,绕过我身前,贴了墙站。
走廊里空无一人,空气清冷,透过玻璃窗望得见远处白茫茫的天空,像是被水弄湿的棉絮,从边缘一点一点朝里浸透了,慢慢就感受到那种沁人心脾的凉。隔壁班书声琅琅,时而一股脑儿的淹没老师毫无感情的语调。
他跟我说,我叫李谦蓝,谦虚的谦,蓝色的蓝。
我说,我叫夏息,自己的自,下面一个心。
隔了不到一分钟,我压低嗓音,却还是遮不住冲出喉底的一串笑声,谦虚的蓝色?
他看着我,两只黑褐色的眼睛中央的鼻梁是笔挺的,从略长的衣袖里摸索出两条黑色耳机线,问我,你听不听?
“什么歌?”
“不知道,是英文。”他吸了吸鼻子,说话间冒出暖融融的呵气,“但是好听。”
“可是调子很奇怪哎。”
我重新把脸埋进拉高的衣领里,听了半晌,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嗯,好听。”
然后我们俩就被经过门口的班主任逮了个正着。
那天我们一直站到放学,我把那首歌名字里陌生的单词抄在手心,回到家吃饭做作业却又忘记查字典。天黑下来,对面的房檐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把自己整个儿蜷缩在被子里。我浅薄的求知欲就被抛弃在了那个晚上。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听见似曾相识的旋律从路边某个音像店里传出来,街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我分明走过去了又倒回来,久久的驻足在那家店透明的玻璃门外,手里依然拖着灰扑扑的书包,垮掉的裤子盖住脏球鞋,可我的头扬起来,神圣得宛若朝拜。
我感觉到我的眼里有一只鸟,它振翅而起,飞过头顶电线交错的天空,飞过遥远而广袤的海洋和沙漠,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去。
我终于读出那个单词,stan。
“a'ld,i'outofbedatall茶越来越凉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辗转难眠
rningraincloudsup'atall清晨的雨遮住了我的窗我根本就看不清
uldit'dallmywall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灰色但是你的照片在我的墙上
thatit'sobad,it'sobad它提醒着我这不算坏还不算太坏”
这是一个人名。
可我是夏息,自己的自,下面一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