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奚晚香圈出的狭小空间,殷瀼一抬头便撞上晚香的眼眸,里面有浓得像酒的爱和恨,化不开,也散不去。靠得太近了,酒气和晚香身上的微香融在一起,让这个空间一时变得无比暧昧。

血气开始往脸上涌,殷瀼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才一步,便撞上墙壁,再无后路。

奚晚香脑中嗡嗡然一片,早已没了任何理智。她勾了勾唇,一只手从殷瀼耳边划过,从纤白脆弱的脖颈上流连而过,最后紧紧扣住了殷瀼的下颌。

晚香想过无数次和堂嫂亲吻的画面,但那些基本都是柔软得像是春日里最和暖的一束日光,抑或是在梦中,画面迷蒙,极尽温柔。可她全然没有想到,和堂嫂正式的亲吻竟会是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之下。

殷瀼本能地侧头避开,却被晚香板着下颌重新转回原处,逼着她与晚香目光直视。

青涩的亲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凭借着满腔的情感,像暴风骤雨一般落在殷瀼的心头。牙齿磕到了唇角,淡淡的血腥味充盈了整个口腔,通过唇齿相交,晚香察觉到了,亦看到堂嫂闭着眼眉间紧蹙,心便软了下来。

动作变得轻巧,灵巧的舌舔舐着她的唇瓣,沿着微开的缝隙而入,舌尖的相触,仿佛是一道迅雷,让两人都为之觳觫。

奚晚香的手从墙壁上放下来,捧着堂嫂的双颊,片刻心中便觉不满足,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想要更多。但她还是担心堂嫂会生气的,她想着,若再过五秒,堂嫂没有把她推开,她就要为非作歹了。

一二三四五,快速数了五个数字之后,堂嫂果然没有把她推开——或许堂嫂还没反应过来?不管了。

大概真是酒喝多了,奚晚香脑子腾地一热,便把手松了松,从她脸上滑下来,轻轻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奚晚香胆大妄为,可最终也没能把堂嫂占为己有。

在床上的时候,明明已经脱至最后一件亵衣,明明堂嫂的身子触手可及,可她抬头一眼,却发觉堂嫂落泪了。殷瀼哭了,晚香就再不能狠着心肠继续了。她叹口气,叹自己的无用,又叹堂嫂的艰难。晚香凑到殷瀼脸边,把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去。“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殷瀼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她已经不想再伤害晚香了,方才想好的那些强硬的说辞被她全部推翻。她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亵衣,跪坐在晚香面对,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就做个样子好吗,嫁过去,躲开这一阵子,就回家来。”

“你知道的,我不肯嫁人了的。”奚晚香皱眉,赌气得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有什么办法,就妥协一时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迟早能再见的。况且我已经,有了和你哥哥的孩子。你哥哥真的待我很好,我不能辜负他。”殷瀼装得万般无奈。

晚香愣了愣,小声地说:“您真的怀了哥哥的孩子?”

殷瀼点头。

奚晚香眉梢儿抖了抖,把手落在堂嫂的小腹:“堂嫂的孩子一定和堂嫂一样好看。您放心,晚香一定会喜欢他的。”说着,晚香抬眼,冲殷瀼展颜一笑。

谁料,竟见殷瀼捂着嘴发笑。

“骗你的。”殷瀼握住晚香的手,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吻了吻,眉目弯弯如涓流,让奚晚香好像忽然跌入了一个聚满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幻境。

晚香不可置信地触上自己的唇,笑意渐浓,立刻忘了方才悲怆的心情,在堂嫂面前,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坚强,多么果决,奚晚香永远就像个孩子一样,喜怒只因堂嫂而变。

殷瀼怀抱着晚香,一下一下轻拍着晚香的脊背,就像多年以前两人相拥入眠,只是如今终于拨云见日,流淌交融的情愫之间也多了些对未知的坚定与迷惘。

“在你生死不明的时候,我起了那么多誓言,说什么只要晚香回来,就不顾什么世俗,不顾什么责任。可到头来,真正要践行的时候,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牢笼还是把我束缚了,真真是寸步难行。或许只有当我什么都不是了,才能和你无牵无挂地相伴相守罢。”殷瀼平平淡淡地说着,却一字一句都镌刻在晚香心上,带着一条一条的血痕。

不是只有当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才能在一起。奚晚香闭着眼睛想,也可以当我强大到能让你不用在乎这些。她想着,愈发坚定了心底的想法。不过是吃一些苦,她可以吃苦的,也可以等待。等到她无比强大,能够以绝对的姿态把全世界的冷眼都转而化作钦慕。

当一个人坚定了决心,那么一切都将难以成为阻拦。

奚远年的棺椁匆匆入土,突如其来的死,加上迫在眉睫的撤离让葬礼只能一切从简。

三日后,奚晚香便遂了堂嫂的话,与钟志泽拜了堂。她本想推说时间紧迫,这形式能到钟家去走,可殷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一早便在堂下命人点了两对大红烛,给晚香准备了一身红衣,盖上红头盖,牵了红绸子,一柱香的时间,便算是过了门,成了钟家的媳妇儿。殷瀼让钟志泽在自己面前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待晚香,这才放过了他。

两人背着包裹走的时候,只有殷瀼一人去送。

奚晚香走在路上,这条路每每都是她和堂嫂一起走的,上面满是她俩的回忆。可如今却不得不和另一个人离开,让堂嫂一个人留在原地。奚晚香频频回头,直到堂嫂温和的笑容再也看不清楚。

两人的身影过了桥,便消失了,连一丁点儿的影子都没有了。殷瀼还站在原地,六月的阳光刺眼,曝晒在底下连皮肤都生疼。此去一别,不知又是多久。若不是奚旭尧看到她,将她扶回了屋子,殷瀼也不知自己会在门口站多久。

这是她第二次送晚香离开,此前是绝望,而今却在苦涩中生出了期待和愿景。等晚香回来,最坏最坏,不过是一两年。殷瀼能等。

晚香当然不会乖乖跟着钟志泽一同回老家。若不是为了让堂嫂放心,她压根儿不会搭理这个已经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

走了大半的路之后,奚晚香便说自己渴了,又崴了脚,让钟志泽去河边打点水过来。等钟志泽走远了,她便提了包裹毫不迟疑地沿着林子里的小路弓身而去。这条路她认得,一直走便能穿过这片山脚的树林,再问问路,便能顺着摸到永州了。怕堂嫂知道她失踪之后担心,她还给钟志泽的包裹里塞了一封书信,其间请他帮忙尽力瞒下自己离开的讯息,千万不能让堂嫂知道,语气极为诚恳,近乎恳求。奚晚香相信钟志泽定会帮她。

奚晚香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了。她想,就算堂嫂最终还是知道自己走了,看到这封信,也会相信她能处理好一切罢。

都妥了,只是得抓紧时间,必须赶在半月的期限之前,若错过了时间,便会酿成大祸。因着奚晚香让堂嫂不必忙于搬家去投奔江华李家,她用的理由便是据她所知,清兵不过是恐吓罢了,如今世道上要整治的人和事儿那么多,哪里有空专门腾时间出来捉拿她这个不足轻重的女人。可晚香心里明白,若她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主动去永州,那么那些满人说到做到。

一路上不敢停歇,奚晚香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穿过林子,翻过小山,忍饥挨饿,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喝不上一口水。

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走了三天,最终走到了永州衙门。见着那些满人的时候,她第一句话便是问,今天什么日子。得知没有错过时日,不会让家里蒙灾之后,她才舒了口气,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把我拷上吧,我是前任知府家的少夫人,你们要找的奚晚香。”

其实这些清兵要抓奚晚香的原因根本不是因她的身份而起,正如晚香而言,哪有人真这么无聊,人都已经跑了,且无关紧要,还千山万水的派遣这么多人追过来。不过是因为想从她口中挖出那个神出鬼没的鬼才陈觐的下落。

奚晚香也是嫁到永州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当年自己在山中经常遇到的隐者山人便是名噪一时的谋士陈觐。她本觉得这些已与自己毫不相干,可谁料竟能在街坊间遇上他,他自言在山上盖了座道观,在里面清修,让晚香思虑不开的时候可以去找他谈一谈。后来奚晚香把自己沉在对堂嫂的情感中越旋越深,就权当散心一样去找了陈觐。果真是座道观,一爿瓦,三间房,冷清得可以。去了两三趟,两人不算太熟,却也是点头之交了。

陈觐为人放浪形骸,看似意归山水,可实际却仍心系天下局势。晚香自然知道他日后帮着建立南明政权的事迹,便问他准备何时出山,他捏着山羊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时候未到也。”

后来两人便极少再碰面了,若不是被清兵抓了问她陈觐的下落,她都已经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也不知这些清兵究竟是从何得知她曾与陈觐有过交集,这点让奚晚香还是颇为好奇。

奚晚香二话不说便把陈觐的无名小道观供出来了,只是换了个山头。原存着点幻想,以为说了之后清兵就能把她给放了。不出意外,这些清兵还是有脑子的,担心奚晚香使诈,便先把她囚在牢中,派人去山头上寻。那么自然是找不到这传说中的小道观的。

清人气势汹汹地拷问,晚香便改口说自己记错了,换了个山包,让他们去找。如此三番之后,清兵头子发觉她在戏弄自己,不免恼羞成怒。

最终,奚晚香是被当作死人扔出去的。

她也差不多就像个死人一样了。浑身是血,满身满身的伤痕,鞭笞、刀剐、穿骨,其实都是些不致命的皮肉伤,却遍布了身子,每一寸皮肤都在痛。做足了样子,她才吞了事先准备好的假死药丸,在牢狱外专扔因用刑而死的囚犯的坑里无声无息地躺了一个多时辰,才骤然吸了口气,用力咳嗽着苏醒了过来。

这颗药丸是向镇上郎中求来的,求了好久,说了是最后一次,郎中才气哼哼地照着古方给她炼了一粒。没想到还真管用。奚晚香手脚无力地坐在坑里,漫天的大雨如注,她却只能任由雨水砸在脸上,竟把命交给了一个没什么名声保障的郎中,想想也该是后怕。奚晚香自嘲着,慢慢恢复了知觉后,被雨淋得浑身的伤口又开始齐齐发痛,便只好慢慢慢慢地挪着出了这个浅坑。

人的自愈能力十分奇怪,似乎只要有了无坚不摧的信念,不管是多大的伤痛都能一点点好转起来。

只是疼痛是没有了,可疤痕却会长久地存在。

不出一个月,奚晚香便好了。她想念殷瀼,便独身回了台门镇。可又怕堂嫂见着她浑身伤痕的模样,尤其是脸也被毁了,会怎样的心惊和疼惜。她不愿让堂嫂担心,便远远站在桥的对岸等着,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作,终于见她和谨连两人一前一后从门口出来。

见她一如往日,奚晚香便放心了。她在面纱后面的面容缓和下来,笑得极其满足,又像个孩子一样。

走在路上的少夫人忽然停了脚步,谨连一个没留神,便撞到了少夫人身上,连声道歉。

见少夫人不说话,谨连抬了眼睛,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殷瀼似乎在努力感觉些什么,她示意谨连不要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失望地说:“没什么,刚才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二姑娘回来了。”

谨连失笑:“少夫人怕是太想念姑奶奶了吧。”

殷瀼亦笑,点点头:“罢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