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将油纸伞递给公主,自己冒着风雪跑开了,温宸想喊住她,可是傅纪已经走近,她心内砰砰乱跳,紧张的身子一阵阵发热,不由自主地就低下了头。
傅纪走到跟前,依礼向公主请安,温宸这样低着头,反而把他全看在了眼里,富察傅纪不经意地抬头,两人便是四目相对,油纸伞下立着鲜红氅衣的美人,皑皑白雪中,面上红扑扑的淡淡笑容,直叫人看得心暖。
富察傅纪十八岁,去年才刚刚领了差事进宫,自幼家教严谨,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习文习武,并不是那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到了十七八岁进宫当差,家里教导他要忠君爱国,至于自己的人生大事,他还真从没想过。可是那天无意中为公主爬树摘下丝帕,转身递给她的一瞬,公主秀美的容貌自不必说,那更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家人之外女子的手,公主微凉柔嫩的肌肤,在他心里刻下了印记。
彼时公主问他还能不能再见,他原想回答来着,可是公主转眼就跑开了。那一幕,如梦一般美丽,亦如梦一般虚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富察傅纪都以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事,直到侍卫之中几次三番传说在御花园遇到公主,上一次更是元宵夜公主莫名其妙出现在那里,富察傅纪才猜想,是不是公主真的在等他。
以富察家的家世,婚配公主并非不可能,但伯父马齐有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好事轮也轮不到他,而他的阿玛又是上一代的庶出,骨子里对兄长有着尊卑之分,即便家世依靠祖荫和父亲自身的努力并不赖,也绝不会有人为他出面向公主提亲,更何况大清至今,还从未有过朝臣向皇家提亲的事,富察傅纪明白,那惊鸿一瞥,留在心里就好。
可是那天德妃娘娘突然找他说话,一切都不一样了。
“额娘说你府上、府……”温宸的脸涨得通红,此生从未如此紧张,可额娘说这是她自己一辈子的事,只有她自己才能开口问,贝齿轻咬着红唇,再松开时,终于问出口,“府上尚未为你婚配,是不是?”
富察傅纪堂堂男子,此刻不知是被风雪吹得冻红了脸庞,还是看着娇俏小公主在眼前他生出腼腆来,微微垂着脑袋应道:“微臣尚未婚配,此前已对德妃娘娘言明。”
“那、那你可有心上人?”说出这句话,温宸如释重负,甚至觉得答案是什么也不再重要,这份情愫不用再藏在心里,可以再堂堂正正地见到他,就足够了。
“微臣家教严谨,家眷之外的女子几乎没怎么见过。”傅纪的声音倒是沉稳,可忽然就停下了,像是说完了又像是在等什么,果然温宸有些紧张,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说了?”
傅纪却抬起头正视公主,他有一张漂亮的脸,以至于岚琪初见他,觉得如此俊美的少年郎,一定是像纳兰容若那般风流倜傥,但言语之后就发现,那是完全是不同的人。
“微臣那天有句话没来得及对您说。”傅纪朝公主走了半步,神情郑重,“那天公主问是否还能再见。”
小宸儿的心快要跳出胸膛,这么近,且无人打扰可以一直一直看着他的脸颊,雪花落在他身上,一身铠甲器宇轩昂的男子,如圭如璧地站在面前,直觉得头上一阵晕眩,几乎要站不稳,耳边就听到傅纪说:“微臣很想再见到公主,可是那一天,没来得及告诉您。”
“我们……不是见到了吗?”温宸眼中有晶莹之物打转,笑容却那样幸福甜美,她高高撑起油纸伞,也朝傅纪走近了一步,但傅纪顺手就接过伞柄,自然是该由他为公主遮挡风雪,他稳重地说着,“雪越来越大,让微臣送公主回宫。”
温宸点头答应,转身朝来路走,油纸伞大部分都盖在她的头顶,傅纪整个人几乎都在雪里行走,而他紧张公主脚下每一步路,只等离了御花园走在平坦的宫道上,才稍稍松口气。此时温宸倏然回身,瞧见他肩头都是积雪,很自然地伸手为他掸落,可骨子里金枝玉叶的傲气忽然透在话语里,笑意深深地看着傅纪问:“你还会为别的女子撑伞吗?”
傅纪一愣,抬头看了看手中的伞,摇头道:“不会。”
温宸的笑容如花绽放,再没有方才的紧张,悄然道:“我可记下了。”说罢竟转身冲入大雪中,氅衣飞扬起,鲜红的身影不断地超前跑去,傅纪愣了一愣,想要追上去时,公主早就跑远了,而他又冷静下来,怎好和公主在宫道上追逐,便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才抬头看了眼手中的伞,星眸中闪烁出他此生至今最最快活的笑意。
小公主飞奔回宫,浑身都被风雪打湿,那会儿岚琪正与温宪依偎在热炕上说话,浑身寒气的女儿喊着额娘跑来,一头扎进她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她没看清女儿的容貌,听着喘息声以为孩子受伤了,可等看到冻红的脸颊上甜如蜜的笑容,顿时就放下心。女儿娇滴滴地说:“额娘,富察傅纪说,这辈子就只为我撑伞。”
“不害臊。”岚琪嗔怪,想拥抱女儿,可她身上又湿又冷,赶紧拉着到火炉边烤,宫女嬷嬷围上来给公主换衣裳,她骄傲地站在那里浑身洋溢着喜气,额娘端着姜汤喂她一口口地喝,一屋子人都说说笑笑的。
暖炕之上,温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情窦初开的妹妹美得像仙子一般,额娘眼底的喜悦也几乎要溢出来,如此美好的辰光里,她更加要收敛自己的悲伤,也许那个富察傅纪和舜安颜不一样,也许妹妹会过得比自己好。
温宪匿藏了自己所有的不如意,欢欢喜喜地和母亲一起逗了妹妹半天,夜里风雪停了后,她就要离宫回家,原本不愿意回那空荡荡的宅子的温宪,如今却觉得永和宫也不适合她待着,所有人都那么高兴,她若是不经意流露出什么,可怎么好。
而沉浸在喜悦里的岚琪和小宸儿,谁都没发现姐姐的异常,夜里母女俩并排坐着泡脚暖身,绿珠蹲在地下给公主擦干净脚丫子,她咯咯笑着滚进被子里,探出脑袋问绿珠:“那把伞是不是你的,可惜了,没能要回来了。”
却见环春仰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说:“奴婢倒是想起来,咱们主子藏了一把伞,跟稀世珍宝似的不让人碰一下呢。”
立刻勾起小宸儿的好奇心,岚琪虽然责备环春多嘴,可拗不过女儿纠缠,还是让她拿来那把用楠木盒子锁起来的伞。入眼和普通的伞没什么差别,只是看得出年代久了,已经是旧得再也不能用的,温宸奇怪道:“难道是皇阿玛给额娘的?”
忆往昔,岚琪感慨万千,拥着女儿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告诉她,当初被大力太监摁在墙角的恐惧,早已经被玄烨彼时温和的神情取代,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宸儿听得如痴如醉,她虽然晓得母亲是宫女出身,却不知道母亲还经历过那么多的事,软软地伏在额娘胸前问:“傅纪会像皇阿玛疼额娘这样,也一辈子对我好吗?”
岚琪笑悠悠:“我的女儿,当然会了。”同样的话,她曾对温宪也说过,可眼下的她还不知道,女儿很不幸福。
那一日后,太后毫无预兆地突然下旨,说看中了富察家的孩子,要将温宸公主下嫁给他,而富察家的姑娘才貌俱佳正当龄,一并指婚给十二阿哥为嫡福晋,由钦天监拟定吉日,就把初定先下了。
这事儿很快传到行宫中,连胤禛都十分意外,姐妹中婚嫁大多在十*岁,温宸的婚事怎么这么突然,可皇阿玛很高兴,还对他们兄弟说:“胤裪年纪小,当差后你们要多多带着他。”更对大阿哥说,“富察家的孩子文武双全,你瞧瞧哪里有空缺,让他去当差。”
阿哥们从父亲面前退下时,见舜安颜带着侍卫在外头交接关防,舜安颜上前来向众阿哥请安,九阿哥就对大阿哥道:“大皇兄不如就把那个富察家的人安排到舜安颜手下,他们既然是连襟,做事说话都容易。”
十阿哥在边上乐呵:“反正做了额驸之后,皇阿玛赏个一等侍卫也是随便一句话的事,我大清最能一夜之间平步青云的男人,就是额驸了。”
四阿哥看得出舜安颜脸色很不好,而十阿哥他们已经不是一次当面揶揄国舅府攀附皇亲的事,其他公主的额驸都远在草原,本来就是各个部落的王爷台吉,不像舜安颜,或是那个富察傅纪,将来一辈子的荣辱,都与公主牵绊在一起。
做额驸其实不容易,一旦公主不幸早亡,他们就会被扫地出门,之前所有的荣耀都会被剥夺,甚至被责备照顾公主不利,还会问罪。虽然这即便是草原上那些王爷们,也是同等的待遇,只是舜安颜他们就在皇城根下,更加地不自由。
三阿哥亦轻声对胤禛说:“你就好了,两个亲妹夫都在身边,往后给皇阿玛办差,多了左右臂膀。我额娘还总念叨我,给皇姐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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