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知也是后来看报道才知道,她所乘坐的班机,在快要降落到t市国际机场时,两个引擎同时失灵,就连驾驶室内的电子仪器也全部自动关闭。那时飞机还有20秒便着陆,离地只有122米,却因为失去了动力,而以每分550米的速度快速下降。

可当时程知知坐在飞机上,在空姐满含歉意地告诉了机内乘客飞机遇到了一些问题并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后,身边立马响起了乘客惶惶不安的尖叫声和躁动声,程知知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感觉到了飞机在不正常地急速下落。

程知知也很害怕,舷窗外是急速上升的景色,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安全带,用力到指节都泛白,却丝毫无法克制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颤意。

在这样命悬一线、生死未知的时刻,程知知突然好后悔,后悔二十多年的光阴几乎是虚度,后悔未能妥帖处理好身边的一切,后悔自以为潇洒一生却留下太多遗憾。

而这些遗憾里,程知知最介怀便是程爸爸,他为她劳碌一生,为她奔波一生,如今一把年纪却还要他一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

程知知害怕,要是她死了,那程爸爸一个人在这世上该怎么办。

短短的十几秒内,程知知的脑海里掠过很多光影,她爱的,她不爱的,爱她的,不爱她的,这些音容清晰的脸最后却都疾驰而去,变成一个个模糊的黑点。

最后的时刻,程知知闭上眼,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却也一片空洞。

飞机在t市国际机场的跑道前的草坪上紧急着陆,着陆时左侧主起落架刺穿主机翼并卡住,右侧主起落架也严重受损且已与机身分离。可是幸好,机上的一百多人全都安全逃生,只有十几人受伤。

程知知从飞机里出来的时候腿都是发软的,可当她的双脚真真切切地踩在陆地上,程知知却红了眼眶。

在旧金山的深夜里亲眼目睹孟渝北的背叛的时候她没哭,在飞机急速下降九死一生的时候她没哭,却在死里逃生之后,看着曾经平常到会忽略的蓝天大地、树木白云,程知知却突然再也隐忍不住地蹲下.身体失声痛哭。

这二十几个小时里被她刻意压制住的难过、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像是气势汹汹、破堤而来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把程知知牢牢包裹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有来进行安全疏散的工作人员注意到在角落里痛哭的程知知,以为她是吓坏了,还蹲在程知知身边安慰地拍了怕程知知的肩膀:“小姑娘,是吓坏了吧?没事儿,都过去了,给爸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不哭了,啊。”

好像一瞬间就有了力量,程知知站起身来,眼泪还在掉,却朝刚刚安慰她的工作人员感激一笑:“谢谢你的安慰和提醒,我现在就回家去。”

程知知一路又急又赶地回到家,一进家门就看到程爸爸一个人颓丧地坐在他去年花大价钱买回来的黄花梨木椅上,程知知还未来得及开口,程爸爸就已抬起头朝程知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知知啊,我想,我们可能得搬家了。”

“爸,怎么了?”

程知知知道这些年程爸爸一直在学着做投资,不想一辈子坐吃山空,他是个老实人,玩不来商海里波诡云谲的那一套,但她知道程爸爸一直很有分寸,有赚有赔落差也不大,可程知知没想到,程爸爸这次玩了个大的,还一不小心玩脱了手。

程爸爸把所有的家产都赔了进去,包括这栋他们住了将近十年的小别墅。程爸爸一脸懊恼,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年,“我想着这一次多投资一点,就能多赚一点,给你当嫁妆,将来你嫁到孟家去,嫁妆这么丰厚,就不用因为出身低而看别人脸色。知知,爸爸没想到会全部赔进去,我……”

如果是两天前,程知知一定很懊恼很难过,因为如果没了钱,她和孟渝北之间的差距会更大,她再也无法堂而皇之地站在孟渝北的身边。

没了钱的程知知,什么也不是。

可是现在,经过了这几十个小时,程知知觉得,生命里有些东西远远比爱情要重要。

程知知走到程爸爸身边,蹲下.身体仰头看着程爸爸,笑着说:“那就搬家吧,其实在这里住久了也挺没意思的。”

“那你和渝北……”

“爸,”程知知打断程爸爸的话,脸上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来她几十分钟前还在机场大哭过,“感情的事情要随缘,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我和他注定是没有缘分的。就算你这次投资赚了钱,缘分不够,我和他也照样走不到一起。而且,”程知知笑了笑,“就算钱再多,孟家也不见得能看得上。”

就算程爸爸赚足够多的钱,怎么能比得上几十年来和孟家私交甚好的徐家呢?

所以,“爸,我们搬家吧,等我办好学校的手续,我们就走,搬得远远的。”

有时候,长大和成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感情,就能让你脱胎换骨,宛若新生。

程知知搬离枫山别墅的那天天气很好,傍晚五六点的a市,夕阳遥遥地挂在天边,晕染出一片柔和的晚霞,橘黄色的阳光洒进来,温柔地停在程知知怔怔伸出的左手上,像是带着无限眷恋。

程爸爸把最后一个行李箱搬到车上,关上后备箱,对坐在副驾驶的程知知说:“知知,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那些你之前买的包,真的决定一个都不带?”

程知知回过神,笑了笑,“不带了。”

“那好,我去锁门。”

趁着程爸爸去锁门的时间,程知知点开手机,本来是想打电话过去的,但转念一想现在旧金山还是凌晨,孟渝北应该还在睡觉,便选择了短信的方式,平静地向他宣布了分手。

年轻的时候就是害怕老来会有遗憾,所以认真地做一件事时总是拼尽全力。爱一个人也是这样,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是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有些事情是注定做不到的,有些人是注定无法感动的,力气使得太过一不小心就会成了不自量力,直到撞了南墙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量力而行”的可贵。

程知知发完短信就关了手机,抠下电池盖以及里面的电话卡,然后手一扬,又轻又小的电话卡便被程知知扔到了一边的草坪上。

程爸爸坐上驾驶座,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丫头,那我们走啦?”

程知知偏过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年的小别墅,然后果决地升起车窗,朝程爸爸露出一个笑,“走吧,老爸。”

此后四年,山高水远,程知知再未曾踏入a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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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渝北说了要给程知知三天的时间好好考虑,便真的三天都未曾出现在程知知的面前,连水云间的公寓都未曾回过,更未曾给程知知一个电话或是一条短信,程知知明明才是拥有主动权的那方,却总是觉得自己才是被动的那一个。

在要给孟渝北答复的这一天晚上,邵宣突然打电话给程知知约她吃晚饭,“上次的晚饭没有吃成,今晚有空吗?”

想起上次的乌龙相亲,程知知犹豫了几秒就答应了,“好,那我们约蜀香居,就是你回国那天我带你去的川菜馆。”

“好,我去接你?”

“不用,我开车过去很快,还有,能约早一点吗?吃完饭我还有事。”

“可以。”

程知知到蜀香居的时候,邵宣早就已经到了,他订的仍然是程知知第一次带他来的包间,老板娘李姐依然穿着剪裁合身的印花旗袍,明明才隔了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程知知却感觉像是隔了好几年。

“邵宣哥。”

见程知知进来,邵宣从位子上站起来,绅士地替程知知拉开身边的座位,重新坐下后才问:“西瓜怎么样了?”

“吃了药第二天就好多了,生龙活虎的。”

“病好了就好,”邵宣笑了笑,把菜单递给程知知,“你说赶时间,我就先点了几个你爱吃的,你看要不要再加几个?”

因着前几次和邵宣一起吃饭的经历,程知知明白邵宣所说的“几个”对两个人来说应当算的上是丰盛了,于是把菜单合起来放到一边,对邵宣说:“不用了,对了,那天晚上回去我打电话给我爸说了,我爸这几天还有没有给你介绍其他靠谱的相亲?”

“没有。”邵宣看向程知知,“那你呢?程叔叔有没有给你介绍?”

“没有,这两天比较忙。”

“怪不得。”见程知知投来疑惑的目光,邵宣才笑着补充,“今天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大概是累的。”程知知双手捧住脸,揉了揉,“没事,吃饱了就有精神了。”

邵宣的话题一直是平和却不失趣味的,和邵宣聊天其实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可是今晚程知知却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便点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微信、短信收到了却没提醒。

邵宣也注意到了,他把刚剥好的一小碗虾放到程知知的面前,状似随意地开口:“怎么了?在等谁的电话?”

在没有看到任何新短信新微信后程知知才重新锁了屏,低低地嗯了一声:“是在等一个人的电话。”

转眼看到邵宣帮她剥好的虾肉,小小的一碗,程知知想起来,几乎每一次和邵宣一起吃饭,菜里面有小龙虾的话,邵宣都会自动地剥好一碗又一碗的虾肉,用白瓷小碗盛着,然后不动声色地递到她的手边。

而孟渝北呢?在他动手剥虾之前,以前的程知知就已经剥好了一小碗邀功似地递到他面前。

程知知笑了笑,眼神和表情却是落寞的,“邵宣哥,有的时候你真的对我很好,好到会让我觉得,要是我当初喜欢的人,是你就好了。”

邵宣的心毫无防备地猛地一跳,他看向程知知,几乎就要把三天前未说出口的话脱口而出,把藏在心里多年的感情宣之于口,可程知知却又再度开了口:“邵宣哥,我要答应和他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