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磊最终选择带着弟弟去了京郊的庄子上。

其实离开公主府,他还可以带着弟弟去安定候府。祖母已经带了信过来,非常希望他和秦奎一起过去。父亲死了,大哥如此不孝不仁,秦家如今已只剩下他们兄弟俩,祖母想要将他们养在身下,这理所当然。

可去安定候府,却不如去京郊的庄子上。

侯府是驸马的侯府,在侯府,他们兄弟若是想做些什么,只怕也逃不过秦路的眼睛。但是去京郊的庄子上,一年他会看着,两年三年甚至八年十年,他总有疏忽的时候。在他疏忽的时候,自己两兄弟就可以放心的做点什么。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兄弟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但身为人子,他若是连这个心都没有,那也实在是太不配为人了。

次日一早,方姨娘和冯姨娘带着体己,拉着往日用的东西,和秦磊秦奎两兄弟,被公主府的一辆马车送走了。

看着本宽敞的大院子,如今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秦雅有点唏嘘。但这样也好,剩下的,都是真正的亲人,往后大家只会一起好好过日子了。这小院子公主府没有收回去,仍然给了她们住着,但是秦雅却不大想继续住在这里。

小路杀了爹,她这个身为长女的,却不曾为了爹说过小路一句不对。虽说爹曾经对不起她,可到底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教着要在家从父,她是和离回了娘家的,那就该一辈子从父才是,可她,却不愿说小路一句的不是。

这样的她住在这儿,总觉得爹好像会随时随地出来,指着她的鼻子狠狠骂她不孝女似的。她去找秦路商量,秦路自然同意她搬出来。虽然杀了秦大宝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心里对这处院子自然的抵触。如果秦雅她们搬出来,那她日后也不用来这里了。

秦琴对这事也毫无异意,不过自打秦路对她承认杀了秦大宝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理人。这次搬出来也一样,她只默默地动手收拾,期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秦雅秦琴以及红莲,全部都搬到了花房附近的房子里,虽然小上许多,但离着做事的地方近,倒是也很便利。

秦路理解秦琴的心思,秦琴不理她,她也不怪秦琴。而且帮着她们几个搬了家后,她便很贴心的没再去过她们面前。只是照常的当差值夜,等着许天骄的答复。

直到八月底,秦路的差事才有了眉目。

“西山大营不适合你。”许天骄说道,扔了一封信给秦路。

信封飘摇落地,秦路顿了一下,弯腰去捡。

那天她的话大约是太过震撼,许天骄竟然一连数日都未出房门一步,甚至是……她站在门口,都还听见屋里传来的隐隐哭声。

许天骄是为了弟弟可以放弃一切的人,可现在许天鹤的所作所为,却像是在往送死的路上跑。她的确接受不了。

陈然被再次派去了淮南,这一次许天鹤那边她也算惹了一回。

不过她也不后悔,有些事情早点知道就能早一点做准备,现在说出来许天骄也可以帮许天鹤一把,这总比许天鹤失败要被杀的时候,她束手无策要强。

果然,陈然带回许天鹤同意的消息,只不过,她也收到了许天鹤的四个字。

不可再犯。

皇家人的气势,即使是这四个字,秦路也深深的体会到了。她对陈然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跨步进了屋。

“公主。”她行礼,对着坐在上首的许天骄说道。

许天骄没有说话,只是丢过来一封推荐信,推荐她入宫做侍卫。

“进宫?”秦路看着信,惊讶的问出声。

许天骄神色莫名的看着她。

“你怕了?”她说道:“也对,进宫做侍卫,可不是一件好差事。尤其是你现在还是我公主府的家奴。秦路,你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进宫做侍卫,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当今皇帝显宗帝,年轻有为,英明神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只要真有本事,定然容易被发现。而做侍卫,跟随在天子左右,也极容易得到宠信和信任……当然,也极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秦路陷入沉思。

若说去西山大营,依她的身份最多做个下等兵,想要混出来只有上战场一条路。而一个下等兵,即使在战场上多么骁勇善战,只怕最后得到赏赐的也只会是她的上峰。

可若是去宫里,只要能得到显宗帝的信任,只要能叫显宗帝看到她的能力,到时候去战场,最差也是一个小小的领头人。那么便是下面的人取得的功劳,她也会有相应的赏赐。

好处很明显,但坏处……

自来皇帝多疑,伴君如伴虎。

她是公主府出去的人,显宗帝未必会相信她。

这还不算最差。

可若是显宗帝相信她,重用她,到了许天鹤要造反的时候,她到底要站在哪一方?站显宗帝那一方,那她就该在许天鹤没动手前先对显宗帝告密。到时候,许天骄和许天鹤这对姐弟,只有死路一条。而若是她不告密或者是站在许天鹤这边,也许她随时都会死于非命。

许天骄看着陷入沉默的秦路,抿了抿嘴唇。

秦路比她还小一岁,又一直活在十分简单的世界。也许西山大营和皇宫都不适合她。若是硬撑着去了,说不定就是年纪轻轻损了一条命。

她忽然心底一软。

弟弟的命是命,秦路的命,何尝不是命。

将秦路送进宫,的确是对天鹤最好的帮助,可同样的,却也是把秦路送到了虎口刀尖。

“若是你怕了,那就别去了,好好做你的侍卫就是。”许天骄说道:“淮南王那里,我会去同他说。”

红莲那边送给许天鹤的信被她拦了下来,因此许天鹤还不知道秦路是女人。若是她告诉了天鹤,想来天鹤未必敢让秦路进宫去。

毕竟是去做侍卫,不是去使美人计。

当然,以秦路这长相,美人计对显宗帝只怕没用。倒是还不如那个慕……慕雪,一连数日,她倒是没有得到那慕雪的消息。

秦路抬头看她。

许天骄收回思绪,对她道:“你留在公主府,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危险。可若是叫你出去,许天明要杀你,我根本没有办法救你。”

许天骄,许天鹤,那许天明应当就是显宗帝。

秦路看着她,不知为何就直言问道:“我不过是公主府一个下人,怎么公主还会在意我的生死吗?”

话出口许天骄没如何,她自己倒是先愣住了。

许天骄沉默一刻,似是在考虑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最后看到秦路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由得心中就起了恼意。

“便是公主府的一条狗,本宫也介意杀它的人是谁。”她说道。

秦路看着她,只“哦”了一声。

许天骄立刻瞪大了眼,长长的睫毛不知道是抹了什么,居然和现代用睫毛膏刷了一样,又长又翘。一张脸蛋气得双颊通红,擦了口脂的嘴唇轻轻张着,显然是惊讶到了极点。

秦路的性子她知道,尤其是最近几日,简直已经到完全不受控制的地步了。可偏偏现在,她说了这样的话,秦路居然是这个反应!

秦路看着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只不过你语言能力存在障碍,所以说不出来。”她说道。

这话许天骄一时没有完全理解过来,但那句知道你是关心我,她却是懂的。

她昂着头冷哼,“关心你?”

那脸上得意又不屑的小表情,加上那微微张着的红唇,让秦路几乎立刻就有了性/冲动。

这让她无比佩服从前那几个月的自己,虽然对这个女人有了不同的感觉,可是即使她几乎什么都没穿,自己也能视若无睹。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真心有点儿忍不住了。

秦路正儿八经的没碰过女人。

她所有这方面的认知都来自于欧美和岛国的艺术片,每每带着批判的眼神去看,最终的结果当然是越看越浑身不对劲。

她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自己性取向为女的了,但却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瞧着女人的身体会有欲/望的。

她身在南方长在南方,没有见识过公共澡堂的盛况,自然而然的,在没见过之前,她也没有这方面的想头。唯一的一次,就是不小心进了女神的屋子,女神当时正在换衣裳,于是她才发现了这个一直不敢告诉别人的秘密。

她一度觉得羞耻和愧疚,甚至于许多年里,她对女神都是远远的不敢靠近。直到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接触的人和事都多了,对这种事情也算是司空见惯。于是后来她才不打算再忍下去,主动去告了白。

可没想到,女神当她是变态。

“你看什么?”许天骄觉得秦路的眼神有点儿怪异,伸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喊住了秦路,“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进宫。”秦路说道。

许天骄一怔。

“你真决定了?”她再次跟秦路求证。

秦路点头,上前两步在许天骄面前蹲了下来。她个子高,许天骄个子低,因此她蹲下,倒是和坐着的许天骄几乎面对面了。

“我娘,大姐还有小妹,都留在公主府,还请公主帮忙看顾一下,莫让旁人欺负了她们。”秦路说道。

许天骄下意识的点头。

秦路又凑近许天骄一点,低声道:“听说含笑馆的无名,因为身系公主你而不肯接客,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了。”这是她方才来见许天骄时,听着兰音在和清音说话听到的,尤其是兰音还一副好可惜的口气。

虽不知秦路为何忽然提到这个,但许天骄脸上还是下意识立刻就露出厌恶的神情。

“与你何干?”她问道。

拥有三千面首的公主,实际上居然厌恶男人。

秦路越发对许天骄感兴趣。

“与我有没有干系,这是要看公主你的意思了。”秦路说着起身,拍了拍许天骄的肩膀:“公主,若是你不忍心,卑职现在帮你去含笑馆把人带回来。”

“不必了。”许天骄厌恶的拂开秦路的手。

旋即摆手,示意秦路退下。

“公主是不喜欢无名了么?”秦路道:“就像从前对卑职一样,喜欢不过片刻,随后立刻丢到了一边。”

许天骄瞪她,拿手指着她许久。

“你可是女人!”她咬牙切齿的说道。

秦路微微一笑,道:“所以公主不是不喜欢卑职,而是因为卑职是女人,所以觉得不能喜欢了?”

许天骄被她气得捂住胸口,深吸了两口气才好了一点儿。

“滚滚滚!”她忍不住喝骂道。

秦路不想走,但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到底没敢太过造次。对着许天骄恭敬的行了礼,然后退了出去。

推荐信上的日期是两日后,也就是九月二日,她就要入宫参加这一波侍从侍卫的挑选。所谓的侍从侍卫,她这种刚进去的,估计就只能站在最后随大流,在显宗帝有什么吩咐的时候,一起去帮着做罢了。

她的身手不必担心,如今又有许天骄这开了后门,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由于陈然刚从淮南回来,因此当晚秦路让他回去休息,自己照样值夜。

………………

八月底快要九月,北方的天气渐渐凉了,尤其是早晚,温差特别大。

好在秦路的侍卫服还算暖和,而且值夜也不需要她一直守在门口。她和陈然是近身侍卫,晚上的值夜,也就是每隔一个时辰巡视一遍。一来瞧瞧当值的侍卫有没有偷懒,二来也注意着看看府里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动。

吃了晚饭没多久,有侍卫过来继续当差,秦路便先离开了。

多日以来,她第一次到了花房这边。

秦琴还和之前一样,仍然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而且秦路也从秦雅处得知,这段时间秦琴虽然照常做事,但仍然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想要过了心底那道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秦琴两面为难,只怕更是难过这道坎。

秦路便不在意她,而是和秦雅说了要离开公主府入宫当值的事情。

秦雅下意识的就劝她,“小路,这太危险了。你去了宫里,那可是稍不注意就要掉脑袋的事情。而且你是女儿身,万一,万一叫旁人发现了,那可怎么好?”

“大姐,你别担心,我会小心的。”秦路说道。

“可是,你这一去要多久,而以后,你还能不能恢复女儿身?”秦雅叹道:“你到底是个女人啊,你这个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去,你的人生大事只怕就要耽搁了。以后,你可怎么办呢?”

秦雅只觉得心都要揪一起去了。

小路从小就吃苦,这到了如今,居然还要往更危险的地方去。当初公主那边不许她们说出小路是女儿身她就觉得怪,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了。可小路到底是个女人,怎么能……

“咱们不能跟公主求求情吗?”秦雅说道,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咱们去和公主求求情,在府里要咱们做什么差事都行,可这要人命的事情,咱们不能去做啊。小路,你真的不能有事,咱们姐妹三个,一个人都不能有事才行啊。”

秦路独生子女,父母去的早,唯一一个堂妹,还是个十分不靠谱的网瘾少女。因此从小到大,真正的亲人间的感情都是到了这里才体会到的。一个是来自秦琴,一个就是来自面前的秦雅。

秦路道:“大姐,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请你相信,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小心,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还有,这事儿是我跟公主求来的,公主也不愿意让我去涉险,是我自己想去。”

“为什么?”秦雅惊讶问道。

“因为我不想做一个没有自由的下人,不想只靠着去嫁一个男人,辛苦为他全家操劳却得不到好。我想靠着自己的能力,能闯出一片天来,我想让自己有能力,有实力,让任何人想要欺负的时候,都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后果。”秦路说道。

秦雅想到自己的亲事,面色一顿,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秦琴却哭着从屋里跑了出来。

“不止这些吧?”她哭着问秦路,眼神气愤又心疼,“你是不是还想着,你能干了,你厉害了,就能保护我和大姐,保护三个侄女了?”

看她这样激动,秦路反而不知道该不该承认了。

“你不要去!”秦琴扑下来抱住秦路的腿,“你不要去,你为了我和大姐,你付出的已经太多了。可是我们是姐妹啊,就算要付出,也不该只让你一个人付出。我,我可以……”

秦琴说到这里卡了壳,说不下去了。

她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她留下二姐,靠着她自己,她根本没办法保护二姐和大姐。

少女秦路当初第一个让她照顾的就是秦琴,秦路也一直知道,秦琴是一个十分重情义的姑娘。可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要来保护她。

不说前世种种,便是今生,只怕少女秦路也没有奢望过有人来保护她吧?

一股暖流涌入秦路心底,这让她觉得,她答应少女秦路护着这两姐妹是正确的事情。

“我要和陈然退婚。”秦琴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哥,我要和陈然退婚。我长得不差,我可以去给别人做小,只要我找到一个有能力的人,他一定可以护住我们三姐妹,还有洋洋她们。”

“不许胡闹!”秦路和秦雅同时呵斥出声。

秦琴忍住眼泪道:“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

“不行!”秦路斩钉截铁的道:“不论如何,你都不能去给人做小,不然,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我……”秦琴只说了一个我,就趴在秦路的膝上哭了。

秦路看着她,小小少女不过才十四岁。爹死了,娘疯了,身边只有两个姐姐。她想来是恨自己杀了秦大宝的,可是却也更爱自己这个“为她付出一切的姐姐”。可实际上,真正付出的是少女秦路,自己这半年来,几乎没有付出什么。

但这个小少女,却不惜毁了自己的一生,也想要站起来护住姐妹。

许天骄和许天鹤的感情真挚,她们这姐妹三人的,其实也不差。

“小琴,其实我挺喜欢女扮男装的,这样的我更自由,也更快乐。而且我身手好,武艺高,我出去是因为我有能力。我自己想要过那样的生活,而过那样的生活正好可以保护你们,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秦路心疼的抚着秦琴的头发,“我走了,娘需要人照顾,大姐的三个孩子她一个人也看不过来,所以小琴,这个家也特别的需要你。而若是我留下来,我除了会打架,其他的都不会,我也照顾不好你们的。”

秦琴带着满脸泪抬起头。

秦路冲她笑了笑,道:“而且我出去,我也不觉得辛苦,相反的,我特别喜欢这样的生活。”

秦雅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哭着点头。

秦琴泪如雨下,抱着秦路的腿死死的咬住了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

许天骄沐浴更衣好,却怎么也睡不着。

快要九月,明明早晚天已经很凉了,可她却觉得这天儿没来由的燥热。

穿好外袍,她带着清音和竹音径自出了门。

院子里一阵冷风吹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公主是不喜欢无名了么?就像从前对卑职一样,喜欢不过片刻,随后立刻丢到了一边?”

许天骄不由自主想起秦路说这话时候的神情。

一双眼睛晶亮,神色里带着质问的意味,活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这个女人!

许天骄恨恨的跺跺脚,精致小巧的绣花鞋在土里碾了好几遍也解不了心底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