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竿打出恩爱情
武松三拳两脚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轰动了清河县城。打虎英雄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十分风光。全城百姓男女老幼、美丑善恶、穷门富户,纷纷你扶我携,你挤我拥,仰瞻除害好汉。这才有武松与同胞哥哥武植武大郎街头相会。
身高不足三尺的武大郎,人称“三寸丁,谷树皮”。他仰头望着九尺高大的兄弟,心里那股高兴味直往外冒。“好呀,你们大伙瞧瞧吧,今天该我武大露脸了。”想到这,武大心里一阵激动,鼻子一酸,泪珠就上来了。他赶紧低下头,抹去泪,拉着武松的手:“兄弟,跟哥回家去,见你嫂子。咱哥俩喝几盅。”
嫂子是谁?全县有名的美人儿潘金莲。
世界上偏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怪事。这武大说身材没身材,说长相没长相,说为人,不像男子汉;不仅矮,而且丑,为人懦弱,办事不决,要不人们怎会笑称“三寸丁,谷树皮”呢?可偏偏娶上了个好身材、俏面孔、小樱桃嘴、会说话的杏仁眼、人见人爱的潘金莲。
金莲本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第六,小名六姐。天生一副姿色,又缠得一双好小脚。
那时,女人缠脚也有高低品评。曾有好事者评析成十二等。干瘪瘦细,即为下品,缠得再小,握在手上如同攥着一把骨头,令人不舒服。若是丰满背弓,握在手上,如同一团温温的馍馍,那是上等,人称三寸金莲。大概金莲的小脚就是这样,所以就得了个美名。听其名,想其人,仅这一条,金莲就得人爱。
好景不长,潘裁缝染上重病,无钱买药,有药也难治,蹬腿走了,撇下老婆孩子。寡妇难撑家门面,女儿终是他家人。做娘的度日不过,把九岁的金莲卖在城里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这金莲不仅模样好,人也机伶聪明,学啥会啥,学啥像啥。到十五岁时,描鸳绣凤,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这可都是让男人们心魂荡漾的技艺。
不久,王招宣死了。潘妈妈把女儿要了出来,转手卖给了张大户家,身价三十两银子,也就合五十石米吧。金莲在张大户家也是习学弹唱。
日子易过,眨眼十八岁了,潘金莲出落得脸似三月桃花,身如出水芙蓉,杏仁眼动人心魄,细弯眉又细又弯,把个张大户馋得如同饿极了的猫见了鱼。只因为主家婆余氏凶狠如虎,张大户才不敢轻易沾腥。
一日,邻家嫁女,余氏赴席。张大户暗暗地把金莲叫到房中,遂心收用了。张大户已是五十开外的老头,得如此娇嫩黄花闺秀,以为大占便宜,美不胜美。接二连三之后,毛病来了:先是腰疼,后是耳聋,小便不畅如水滴,眼泪鼻涕时常流,白天哈欠连天睡不醒,晚上喷嚏无数睡不成。老头中邪了!余氏利害,见此情此状岂有不知根由的?咒骂丈夫,苦打金莲。张大户挨骂已是家常便饭,可就是舍不得小金莲。想了个好主意,倒赔房奁,把金莲嫁给了房客武大。武大老实忠厚,得此美妇,以为是房东看得起自己。
武大原先娶过一妻,生下女儿迎儿之后就命归黄泉了,家中正缺个帮手哩,以后可放心地挑着担走街串巷卖炊饼。老实人的心眼实,倒霉也就倒在这“实”字上。武大不想想,自己有此艳福?武大前脚出门,张大户就溜进来与金莲抱成一团。有几次,武大出门未上正街,想起忘了什么,回来拿,就碰见自家床上睡着老少鸳鸯。可他老实,不言语。再挑着担子走。张大户胆大了,来得更勤。来勤了,那身上的邪病更重,一年不到,呜呼哀哉死了。张大户还没入土,主家婆就把武大一家赶了出来。武大只好在紫石街西头租了两间房子住下。武大心实,没想到当街租房虽有利生意,却易惹是生非。
二十出头的金莲不比从前,她讨厌武大,要不,怎会去同那张大户私通呢?她倒不是嫌武大矮、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嫌的是武大太老实、没本事。她心中常恨,眼泪常流:“普天世界,男人千千万万,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回家来除了酒就是睡,推他不醒,摸他不动,如同嫁了截死木头。”
金莲不是寂寞人。每当武大早出之后,家务干完,她就打扮起来,站在门前帘下,那双杏仁眼四周转视,把好几个喜花欢草的小青年勾得不愿远去,又不敢近靠。满街上的人都在说:“一块好羊肉,掉到狗口里。”金莲有时坐在帘下嗑瓜子,衣裙一拉,一对小金莲就出来了。那帮小青年眼也直了,口水也下来了,若不是青天白日,兴许就冲上去,一手握一只,口里喊亲娘。
这事终于传到武大耳中。老实人总是以退为上策。他跟金莲商量此事。金莲一番话把武大给镇住了:“贼混沌,不晓事的。你就知耳软听人语。我看,就是有人要把咱们赶走。租房不如买房。凑上几两银子,买上两间房,住着气派,免受人欺负。亏你是个男子汉,没本事,反要老娘受气。没钱?笨!把奴的钗梳拿去了,不就得了?以后有了钱,再治不迟。”武大真不如老婆。当下凑了十两银子,在县衙门前不远处买了一幢小楼房,上下两层,里外四间,又有院落,干净利索。隔壁邻居是家小茶馆,掌柜的是个寡妇,人称王婆。
武大把兄弟拉到家,让到楼上坐定,去房里把金莲叫了出来:“你听说了景阳冈打死猛虎的事不?打虎好汉就是你小叔,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金莲赶紧上前,叉手行礼:“叔叔万福。”武松不敢抬头,赶忙倒身下拜。金莲扶住武松:“叔叔请起,折杀奴家了。”叔嫂相让一阵,平磕了头。不一会,女儿迎儿送上茶来。武松这才敢正面嫂子。谁知一看,又赶忙低下头来。这妇人的眼睛正盯着武松哩。哥哥去买酒菜了,楼上只剩下叔嫂俩。打虎英雄浑身不自在,又不知从哪儿找话头,握着空拳干着急。
金莲却另一番心情。“眼前英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有顶天立地之气魄,我金莲空活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男人。怪呀,一母同胞,天壤之别。你看我家的,身不满尺,三分似人,七分像鬼。若是嫁给武松,则有个盼头。奴不知哪世遭瘟造孽。唉!”这就难怪金莲的杏仁眼盯着小叔不转悠。她愿武大买酒菜一去不回才好哩。
金莲心事一动,一脸动人的笑容。她见武松总低着头,心里更痒痒的:“叔叔,你如今在哪里居住?谁为你烧饭洗衣?”
“啊”,武松不自在地答道,“武二新充了都头,每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便,胡乱在县衙前找了个下处,拨了两个士兵服伺烧饭。”
“那多不方便!士兵能烧什么饭?如果叔叔不嫌弃,”金莲眼眸子仍然注视着武松,武松仍然不抬头,“何不搬来家里住?你们兄弟好说话,要些汤水也方便。奴家亲自安排叔叔吃喝,也干净。”
金莲这番话,感动了武松。武松自幼丧父丧母,与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常年避难在外,思家心切。嫂嫂如此周到慈善,武松怎有他想:“小弟深谢哥嫂!”
“自家人别客气。婶婶何在?可请来相会。”
“武二不曾婚娶。”
“叔叔青春多少?”
“虚度二十八岁。”
金莲喜上眉梢:“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哪里来?”
“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原以为哥哥还住旧居,不想搬到这里。”
金莲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只怪你哥哥太善了,尽受人欺负,才搬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说个不是。”
“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
金莲笑了:“怎的颠倒说话。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
这时,武大买回酒菜,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大嫂,你去安排一下吧。”
金莲不动身:“你看你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要我撇了下去。”
武松说:“嫂嫂请方便。”
金莲还是不动身:“何不去请隔壁的王干娘来安排。”
王干娘就是王婆,跟她套近乎的人都这么称呼她。
武大只得自己下楼去到隔壁,把王婆请来热酒烧菜。片刻,酒菜端上。武大让金莲坐首位,武松对席,自己打横。三个杯子斟满,金莲先拿起酒杯:“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
“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于是酒席之间,武大管筛酒,金莲笑容满面,一口一个“叔叔”,一杯一个“叔叔”。又专拣好的菜果鱼肉往武松面前堆。武松只以为是嫂嫂一片好心,低着头吃。武大只以为金莲好礼,心中高兴。
酒足饭饱,送下楼来走出门外,金莲再加一句:“叔叔一定记在心上,搬来家住。若是不搬,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
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便把行李搬来。”
金莲高兴了:“那我在这里专候。”
晚上,武松果然领着士兵挑了行李铺盖来。金莲果然专候,早已打扫了一间房。见武松来到,金莲强如拾了金元宝一般欢天喜地。武松吩咐士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哥家歇宿。
次日一早,金莲慌忙起来,为武松烧汤洗脸。武松梳洗裹帻,去县衙画卯。临走,金莲叮嘱道:“叔叔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
中午,武松回来,饭菜已经整整齐齐预备好了。饭碗一放,金莲双手捧过一杯热茶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二寝食不安。明日到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
金莲一听,连连摇头:“叔叔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别人。虽然有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拿东拿西,很不稳妥,也不靠她。就是拨了士兵来,上锅下灶不干不净。”
武松只好说道:“那只好生受嫂嫂了。”
武松住在哥哥家,先是取了些银子交给哥哥,买些糕饼茶果送与街坊四邻,又取出一匹彩缎子,送给嫂嫂做衣服。金莲满脸是笑:“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向武松道了个万福。
如此而往,金莲殷勤服伺武松,不时地用言语点拨,无奈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武大虽然看出金莲格外的殷勤,而这些殷勤都是自己不曾享受过的,也只以为是嫂嫂善待小叔,况且武大疼兄弟,不把此放在心上。
不觉过去一月有余,已是冬至前后。朔月连日,彤云密布,一场瑞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整整下了一整天,下得世界银妆,乾坤玉碾。
武松一早去县衙画卯,直到日中未归。金莲把武大赶出去做买卖,又央及王婆买了些酒肉,先去武松房里烧了一盆炭火。然后一人独自冷冷清清地站在帘下,望着门外白茫茫的世界出神。她在期待,在盼望。她从未这样期待,也从未如此盼望。
雪小了点。武松出现了,他那壮实的身子,踩着乱琼碎玉朝着自己走来。金莲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不顾雪滑脚小,掀开门帘,迎了出去:“叔叔寒冷。”
“谢谢嫂嫂挂心。”武松进了门,把毡笠儿取下。金莲欲接。“不劳动嫂嫂。”金莲又拿来小帚儿要给武松扫雪,武松已自把雪扫了。
“叔叔怎不归来吃早饭,害奴好等。”
“有一相识邀请。”
“请叔叔向火。”金莲把火盆朝武松身边移了移。
“正好。”武松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上暖鞋,掇条凳子,靠火盆坐下。
金莲一边使迎儿把前门上闩,后门关妥。自己端上热腾腾的酒菜:“叔叔用饭。”
“哥哥哪里去了?”
“你哥哥吃了饭去做买卖了,我陪叔叔吃三杯。”
“还是等哥哥来吧。”
“哪里等得他。”金莲说着,斟满两只杯子。武松阻拦不及。金莲顺手掇过一条凳子,近火盆边坐下,举起酒杯,眼看武松:“叔叔满饮此杯。”
武松是硬汉,也是好汉,景阳冈下十八大碗一饮而尽,何在乎此小盅一杯!一饮而尽。
金莲欢喜,又筛上一杯:“天气寒冷,叔叔饮个双盏。”
武松接过杯,仰头饮尽。有来无往非君子。武松筛上一杯酒,递给金莲。金莲更不推辞。
两杯下肚,本不会醉。金莲却是一副醉态。她暗地抽去一根簪儿,云鬟半;拉开领口一根扣儿,酥胸微露:“我听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曲的,有这话么?”
“嫂嫂不要听人胡说。我武二不是这种人。”
“我不信。哪有英雄不爱美人。”金莲的眼睛盯着武松看。
“嫂嫂不信,只问哥哥就知真假。”武松不抬头看她。
“呵呀,你别说他了,他晓得什么?他如果晓得这些事,不卖炊饼了。来,好叔叔请干三杯。”
三杯酒下肚,该醉。女人的酒量不比男人小,可今儿金莲就想醉,醉才动人,醉才好办事。再说,这是热酒,旁边还有一盆火。春心被酒、被火烘动了,按纳不住,就把那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金莲下去暖了一注子酒来。她一手拿着酒注子,另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捏:“叔叔衣服少,不冷么?”
武松可看出个五六分来,被她捏得不自在,只是不理她。
金莲见武松没反应,一把夺过武松手中的火箸:“来,让奴家为你拨火。火一拨就热呀。”
武松已有七八分不自在。他忍住心中的火,仍不做声。
金莲见武松还是不应,丢下火箸,筛来一杯酒,先自喝了一口,剩下半杯,看着武松说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残酒。”说着话,双眼泪光闪闪,火点在黑眸上闪动,衬着松散的云鬟、半露的酥胸和那红扑扑的脸蛋,放射出无限的魅力。此刻,只要武松接过酒杯,哪怕不喝,金莲也会扑向英雄的怀中。
酒杯到了武松手上。不过,不是接过来,而是夺过来的。武松夺过酒杯,泼在地下:“嫂嫂,不要如此不知羞耻。”另一只手轻轻一推,把一个差不多酥瘫下去的金莲推了一跤。看着金莲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模样,武松睁圆眼,厉声说道:“我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风坏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不该如此。倘有不是,我武二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金莲一脸通红,只觉得天旋地转,真的是酒上来了。她硬撑着站了起来,叫迎儿来收拾碗盏,口里说:“是我自己开个玩笑,不值得叔叔当真。”掉头走出房门。
天下大雪,没几个人买炊饼。申牌时分,武大就着担儿回来了。进了自己的房间,见金莲扑在床上,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去问你的好兄弟去。我为他备下好酒好菜,他却来调戏我,我不赖他,有迎儿作证。”金莲说道。
武大道:“我兄弟怎会是这种人?别大声嚷嚷,叫邻居听见笑话。”
武大又来到武松房间。武松正在生气,武大问他什么,他也不说。突然,武松脱下暖鞋,依旧穿上油腊靴,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走出门去。武大追着叫喊,他也不答。
不一会儿,武松带了个士兵,拿着根扁担,径直进了房间,收拾行李,挑出门去。武大拉住兄弟:“二哥,你做甚搬出去?”
武松看了看老实巴交的哥哥,摇了摇头,说道:“哥哥不要问,你让我去吧。”
武大不敢再问,让武松走了。金莲此时正在房里骂道:“搬吧!人人都知道有个好兄弟做了都头,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搬吧,搬了去,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骂着,哭着,哭得十分伤心。武大望着远去的兄弟,心中若有所失,且又放心不下,泪水潸然而下。
“我跟你说,不许你去会武二!”金莲在房里叫骂着。
武大听老婆的话,不敢去找兄弟。有时挑着担子走县衙门前过,也不敢停下来朝里望一望,或是问一问。
十几天过去,雪霁天晴。武松带着一个士兵挑着果盒,内装酒菜之内,来到哥哥家。见哥哥未回,便坐在门口。金莲见武松回来了,以为武松自悔有错,前来赔礼道歉,寻情送暖,不由一阵欣喜。赶紧回到房里,重匀粉面,再挽云鬟,换上几件鲜艳的衣服,来到门前接武松进去。
她先给武松道了个万福:“叔叔回来了,好些日子不见,奴心里想得慌。让叔叔坏钞买这么些酒菜。”
“武二有话,来告知哥哥。”
“既然如此,请楼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