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八章(1/1)

108【建康七年】

京,就叫京。前一代漠南王来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地地方,以至于这座城市深植在他心中,让他决心要把漠南修整得和这里一样。

这座城市有十八座城门,城墙高达几十丈,角楼和城楼都精致无比,里面的街道规整而方正,连最小的民居也作了合理的安排。运河、集市依势而建,店铺、车辆整齐有序,商船、市民往来不歇。城内民居和各政府衙门规划清楚,各级别人员安排得毫无差池,上至天子,下到百姓,处于一城之内,礼仪不相违背。

每年有大约三万两黄金的生意在这座城市中交易,出入往来的人口多达千万,这是所有人的向往之地。

除了丰饶的市井,还有无比严谨的官僚制度。出使的车队离京城还有百里的时候,每一座长亭都早已安排了官员,等抵达京城的时候,迎接的官员已经久候在此了。

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索尔哈罕命人挑起车帘,一位着赭色官服的官员走上前来,用流利的漠南话说道:“臣是鸿胪寺卿余冕,特奉命在此恭候,请殿下换车入城。”

索尔哈罕点了点头,又望了他身后的那群人——大约百人,列队整齐,纹丝不乱。面前这个,声音宏亮,仪表堂堂,气度非凡。怪不得那个姓魏的虽然长得不赖,但却从不敢轻狂,原来大齐朝中之人,皆是人中精华,没有一个等闲的。

换了车驾,一行人拉着仪仗进了城。索尔哈罕原本以为是要入皇宫,谁知到大齐有专门招待他国皇室的宫室,到了大宸宫的门口,一拐,进了别院。

余冕伺候这一行人安顿好,过来和索尔哈罕行了礼,表示明天一早就安排她入宫觐见。

等余冕一行人走了,索尔哈罕才奇怪起来——为何只有自己一人进宫?

随行的贵族诺索吶曾经多次出访齐国,想了想说:“中原男尊女卑,真论起国事来是不会让女子与会的,但是殿下身份特殊,估计他拿不了主意,所以先按皇室的规格接待殿下,最后他家皇帝来定夺殿下您的份量。”

也是,大齐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是公主还是女王,毕竟,自己也是有漠南以来,第一个有实权的公主,不知缘由也情有可原。

果然,当晚上就来了准信,第二天一早就可入宫了。

索尔哈罕笑道:“还是给一巴掌才听话,要是今年入春不打那一仗,他们肯定要拖沓!”

这也真是实情,漠南不是一个小国家,要打打不下来,不打他又闹得不安宁,好不容易朝廷里面的争端暂歇,不论是皇上还是大臣,都巴不得借着此刻把事情办好了,免得节外生枝。

陈鍄此刻也有自己的思量,对方的领袖居然是个女的?这意图真难琢磨。王允义肯定是给了余冕一些暗示,要不然这个人不会把这女人安排到第一位。当年安排攻打漠南的时候,王允义虽然不是十分赞成,但是那也是欲拒还迎,究竟是什么让志在必得的王允义在漠南一仗中半途而废草草收场?陈鍄突然觉得这女人来头不小。

陈家还在世的三兄弟,性格各有特色。

秦王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只求把事情做好。燕王机敏异常,与之争斗几乎难赢。至于陈鍄……那是十分阴险,最喜欢挑起事端,得了便宜还卖乖,善于斡旋四方,连老狐狸王允义都被他算计了好几次。

陈鍄开始打起了算盘:“让皇后安排会面。”

于是,第二天,索尔哈罕被摆了一道,她进了宫才发现,等她的不是大齐的皇帝,而是大齐的皇后。对于这个接待,她找不到什么发怒的理由,女人接待女人,这本就合乎情理,而皇后这个级别也不低,见自己正合适。

索尔哈罕前脚一走,离宫里剩下的随行人员就被请到了鸿胪寺,鸿胪寺官员一改昨天的彬彬有礼,纷纷拿出了本来面目,亮出磨了大半个月的牙齿。好在这一批人也是索尔哈罕精心选出的,不少人多次出使大齐,也都是些有识之士,见到这架势心中也有数,于是也狞笑着表示接招。

中午,督促的太监回来汇报陈鍄——这两群人吵得连午饭都还没吃,汉语和漠南语交替进行,精彩纷呈。

陈鍄才吃完饭,正在缓缓地喝一碗胡茶,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

鸿胪寺的争吵确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内廷的这次会晤却大大的超乎了他的想象。

鉴于这次自己和王允义的隔阂已深,估计王允义另有谋划,他是不是有可能考虑和漠南单独达成什么协议……这很难说。所以陈鍄必须凭借自己的直觉找出这个使团中真正的领袖。根据沈扬在漠南的见闻,这个公主不是一个单纯的贵族女子,但是她究竟够不够格呢?这个也很难说……毕竟现在在漠南要称王的人已经出现了,谁是谁的爪牙还不是台面上的事情。王皇后虽然是个女流,但是也是有所见识得,所以陈鍄谨慎的做出了这次试探。希望这位公主能释出些许暗示。

陈鍄原本以为这位公主见到皇后后会尽快结束会面,并要求自己接待,谁知到!这人居然乐呵呵的和皇后聊了一上午家常,聊完就回离宫了,国事压根一句未谈!

陈鍄虽然吃惊,但是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这是王允义下的深套。

想了一下,陈鍄还是把太傅找了过来。郭态铭从西苑赶了过来:“那边正吵着呢。”

无意义的争吵。

陈鍄担心的说:“朕是担心王允义。”

郭态铭拿出三封文书:“这事情,他暗自做的决定是做不了数,更何况两年后皇上就准备收口袋了,他要做什么营生也不过是短营生。这次的议和不单是他要上心的,文武百官也都在意着呢,这是内阁的意思。”

三份文书,围绕着两个问题:要不要继续互市,要不要给新漠南王名分。这两个问题背后有无数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但是本质就是两个政权的博弈,要,或者不要。按照内阁的意思,皇上有把握用名分挟持对方,把亏本的生意停了。但是估计对方并不愿意放弃任何一者,所以,怎样打消对方的锐气?

是的,太傅说得对,王允义的那些事情,都是小事,他在京城,他一家都在京城……就算有小动作,那也不过是收拾不收拾的问题。这两点,才是大事,内政和外交都与之息息相关,对方也必定是冲着这两点来的。

“安排那个公主觐见。”等太傅走了,陈鍄吩咐太监:“慢!算了,明天。”

第二天,天未亮,陈鍄就坐了宣政殿的内政阁里,一直坐到辰时末,太监进来报,说那位公主来了。陈鍄这才抬起头,将那三封信放到了盒子里。

第一面,陈鍄有些惊讶,这个女人气度雍容典雅,让他想起了先帝的那位皇后,陈鍄愣了一下,这才受了她的礼,给她让座。

索尔哈罕坐下来,对着这位同样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心想,这就是那个皇帝?仪表堂堂的,为何姓魏的说起他的时候总是酸溜溜的?

太监们上了茶,纷纷退了下去。

“听闻公主的兄长逝去了,实在是可惜啊。”陈鍄表情诚恳。

“操劳所致……”索尔哈罕长叹一声。

两人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前两天,朕的皇弟,就是镇守边关的秦王给朕来了书信,说是抓到了个细作。”陈鍄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后金人。”

索尔哈罕笑了一下:“这个后金人跑得倒远……”

陈鍄把信递到了向芳手上,向芳接了信默默地退到一旁。

“巧得很,公主一定知道后金的皇子在京城,这细作还不是个普通人,他是来报信的,后金的国王驾崩了,要皇子回去即位。”陈鍄笑着说:“其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弄得蝇营狗苟的?”

索尔哈罕微笑的看着陈鍄:“后金皇子?……算来今年也有五十二了……”

陈鍄不理会索尔哈罕的似笑非笑:“大概是这样的……怎么?公主和他认识?”

索尔哈罕拿手巾擦了擦嘴:“本来可以认识的,可惜他来京的时候本宫还未出生。”

“这次可以结识一番。”陈鍄毫不示弱。

“应该的,后金曾经也是漠南的属国,当年他父皇的皇位还是漠南封的呢。”索尔哈罕也毫不示弱。

陈鍄明白了,那个使团果然是站在她背后的,怠慢了女人果然要付出代价。

话说,索尔哈罕入了宫,一群臣子就拉长了脖子在朝堂里候着,天亮之前草草开了朝会,大家没有各自散到各自的衙门中去,而是三五聚头的在宫内歇下了。大家议论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漠南的事。

来的居然是个女人,大家先惊奇了一下,而后更关心的还是本质的那几件事——兵部还打不打?户部还贴不贴钱?工部今年的预算是不是还要减?吏部那边是不是还要准备着提人去边关?礼部是这会儿负责熬浆糊的,不敢走,尖着耳朵留意大家的态度,刑部的人可以走,但是大家都没走,于是也留了好些。

王仲良站在个角落里,看他叔叔和他父亲正无事人似的拿着个玉器在琢磨,四周的官党们也似乎其乐融融的在聊一些私事。但他内心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这些大房间里的人之间有摸不到的绳子,把他们捆成了一个个的党派,这些党派有些是敌有些是友,但是今天,都是为了看王家的结局而来的。

王仲良想到了那两个人——毫无瑕疵的余冕,造诣惊人的魏池。他们都没有绝对的必要维护王家,所以这件事情似乎可靠,却是变数无限。特别是魏池(色色小说 http://ss12/1.html,他那么年轻,他有何资本敢不依附王家?老头子们说他是听他老师的嘱咐,但王仲良觉得不像,这个人不是冯琳,他不是大家出身,就算是不结党也要有个限度,他跟着叔叔在塞外整整一年,难道真的不曾对叔叔的好意动过心?之前也有这样庶吉士,他难道不知道这些不通官谛的书呆子都混到南京去了?……他背后一定有人,说不定真的是燕王……

“王大人!”礼部员外郎张斌突然过来打了声招呼。

王仲良赶紧回神:“张大人!”

张斌凑上来小声笑道:“刚有同僚回来,说那位漠南公主十分美貌,了不得呢!”

王仲良也陪笑道:“这是跑来和亲的么?”

“唔!不可说,不可说!兵部的人说这公主长得虽美貌,但是性格彪悍,敢砍人吶!”

王仲良把话题扯到一边:“张大人这两天可忙坏了!”

“哪里哪里……”

两人正在客套,突然太监黄贵穿堂走过大殿:“传皇上口谕!”百官面面相觑,赶紧跪下。

“晚朝尚早,大家先散了吧!”黄贵说罢,命手下的人把门都打开了,看百官还跪在地上,于是冷冷的说:“还愣着做什么,大伙散了吧!散了吧!”

王仲良站起身来正在发愣,突然看到王协山对他做了个眼色,赶紧跟了出来:“父亲?”

王协山低声说了句话:“转告给周阁老,快!”

王仲良略略一惊,转圜了一番,赶紧往西苑去了。

内政阁门口,黄贵一边换衣裳一边问小宦官:“多久了?”

小宦官低声说:“一个多时辰了!”

“老祖宗还在里面?”

小宦官点了点头:“二祖宗请到茶阁歇息吧。”

“不了,拿个凳子到门口,咱家坐着等。”

内政阁的碳炉只够用一个时辰,屋里只有向芳一个人,但他手上拿着至关重要的文件,不能下去添碳,碳炉终究还是要塌了。陈鍄这会儿有些筋疲力尽,但是结果比他预料的要好那么一点点,所以他松了一口气,亲自站起来,上前添碳。

索尔哈罕也走过来:“两者缺一的话,本宫回去也交不了差,就算陛下也留本宫三十年,本宫也只得认了。”

陈鍄拍了拍手上的灰:“要是全给漠南的话,这一仗,算什么?就算朕应了,内阁也会封还。这样的条约没人肯签。”

索尔哈罕深叹了口气:“互市的价格不再按官计,按当年的市价记,如何?”

“可以通市,不可以再互市了。”陈鍄不愿再退步,通市要征税,货物的价格要加好几倍。

索尔哈罕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着碳炉:“陛下,您这么扔,把火都要压灭了。”

陈鍄笑了一下,指着站在皇位旁边的向芳:“那奴婢是行家,可惜手上拿着个东西,要是放下了,即可过来加碳。”

向芳手上拿着的就是所谓的秦王那封关于后金细作的书信,陈鍄笑得很暧昧:“公主殿下,要不要?”

索尔哈罕沉思片刻,微微的点了点头。

“向芳!过来!”

向芳恭敬地走过来,把那一页薄纸呈给陈鍄后就弯下腰专心伺候碳炉。

其实,这是一封和细作以及秦王无关的信,内容的主角只有一个——王允义。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条件很好,这一次两人的立场是统一的。王允义在去年时索尔哈罕的心病,但也是她主要的合作者,有些秘密的协议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双方都得了不少好处。陈鍄要让她明白,自己作为皇上,可以给的有更多!

这一个时辰的交谈让陈鍄坚定了一个判断——这个女人是漠南的领袖之一,所以,她有看这封文件的资格。

索尔哈罕面不改色,但是内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颤了一下!王允义不笨,是这个皇帝太厉害,那样天远地远你知我知的事情竟被他掌握于掌股之间。文件中所提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拆王允义的旧台,砍王允义的旧根。

“好。”索尔哈罕抬手将那薄纸投入碳炉,只是火舌一舔就再无痕迹了。

陈鍄哈哈大笑:“爽快,朕的印章和衣裳给了是收不回来,但是互市可是时时的事情,公主殿下不三思么?”

“陛下嫌本宫不够资格做主么?”索尔哈罕也笑道:“正如陛下所说,互市是您说了算了的,这可不是玩笑。”

“好!”陈鍄笑道:“剩下的那些枝节的小事自有人去操心,既然公主是第一次来访中原,正好放下心来,好好游玩一番,可好?向芳!提一辆簇金八马的车来赠与公主!”

向芳应了下来,恭敬地退了出去。

看到向芳出来,黄贵赶紧迎上去:“儿子给老祖宗磕头,朝服沉着呢,儿子伺候老祖宗换。”

“无妨,”向芳和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事情还没完呢,既然你来了就在这儿候着吧,一会儿万岁爷使唤人才有人当差,晚上万岁爷问你的时候,就把百官的事情说说吧,没什么大事了。”

送走了向芳,黄贵琢磨着最后一句话——没什么大事?转了几下脑筋,扭身去找王允义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鸿胪寺那边依旧是吵得如火如荼,那位神秘的公主时常进宫内走动,每次都是皇后、贵妃亲自作陪。局势似乎是停滞不前,但是整件事情已经默默地往一个预定的方向滑移。

除了每天进宫玩玩,索尔哈罕也照常例到鸿胪寺遛遛,听听两帮人争斤夺两的吵架。春暖已经变成了初夏,皇后为了表示亲切,特意命人拿上好的绸缎赶制了两件漠南款式的衣裙送给索尔哈罕,索尔哈罕也觉得这样的布料很合时宜,图新鲜,穿了出来。鸿胪寺后院的景色很好,索尔哈罕和这群人打过了照面就往后院喝茶去了。

“她们中原的衣裳轻飘飘的。”阿尔客依小声道。

索尔哈罕细看着自己的袖子:“是,也不知是怎样的闲心,绣这么多花儿在上头。”

“别说衣裳,就说这院子,不过是个衙门的后院,竟都修得如此精神,逛三天都不腻味。”

“可不是么?就这么十几亩的地,大院子套着小院子,树有高的,有矮的,花有红的,有绿的,该有水的地方呢,就有塘,该有坡的地方呢,就有山。走一步是一个景,停一步也是一个景,抬头是一个景,回头又是一个境。”

阿尔客依正要搭话,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官员站在岸边,手拽着一根葱绿的垂柳,正笑盈盈的往这边看:“那是谁?”

索尔哈罕一愣,失声叫了起来:“魏池!!”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很复杂,不过大家也不感兴趣……有兴趣的自己琢磨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