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一六二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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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 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 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 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 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 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 凡有闹事, 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 众百姓争相竞看, 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 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