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沈问秋来,宜生有些惊讶。
虽然如今两人很是熟稔,沈问秋又经常翻墙,但他很注意分寸,像这样夜里前来的事是从来没做过的。
不过,今日谭氏的葬礼结束,他恐怕是刚从沈家回来。
于是便问道:“沈家那边出什么事了?”
沈问秋看着她,抿紧的唇像一条线,闻言愣了愣,随即摇头:“沈家无事。”
宜生疑惑,又怕太直白,不好意思直接问他:那你这么晚来是做什么?
好在沈问秋又继续道:“只是……听了一些旧事,心里有些烦闷。”说完,他就低下头,肩膀微微垮下,双眼盯着自己的脚面。
宜生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他这模样与自己印象中的沈问秋完全不同。她的印象中,沈问秋成熟、豁达、强大,好像无论何时都能掌控一切。
除了在广州那次,他似乎从未失控过。
但那时也与现在不同,现在的他,就好像一个普通的,有了烦心事想要与人倾诉的少年郎。
想起他刚从沈家回来,那么他所说的“旧事”,恐怕十有八九也是在沈家听来的,而沈家能对他造成如此影响的“旧事”……宜生想到了他那位“长辈”。
她有些迟疑不敢问。
又好在,沈问秋这样的模样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他抬起头,道:“可以陪我聊一会儿么?”
他看着她,目光专注,瞳孔中映出她的倒影,眼神却不若往常那般自信强大,反而带着一分祈求和希冀。
面对这样的眼神,任谁也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何况只是聊天这样简单的请求。
宜生“嗯”了声,又让他先坐下。
沈问秋乖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认真听夫子讲课的蒙童,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宜生。
宜生被他看地有些不自在,目光微微偏了过去。
见她这模样,沈问秋目光闪了闪,旋即说道:“抱歉,有件事,以前未对你坦诚。”
闻言,宜生不由又将偏转的目光投向他。
“在广州时,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与人私奔的长辈,不是什么普通长辈——而是我的母亲。不过,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宜生一愣,虽然早就猜到,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说出来。
无论如何,以他为人子的身份,这种事都是难以启齿的吧。
而且,这种事完全没必要向她道歉,哪怕他一直瞒着她,也是天经地义的啊。
沈问秋已经娓娓说起在沈家与刘老夫人的交谈。
宜生认真地听着。沈问秋的声音不高,潺潺流水一般从耳边流过,也没什么抑扬顿挫地起伏,就很平淡地,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般,然这样平平淡淡说出口的,却是放出去就会引起
轩然大波的伯府阴私。
表面看似恩爱的老伯爷和娇妻,表面看似无欲无求宽和大度的发妻刘氏……所有一切都只是表面看起来。
这有关沈问秋自身的种种不堪,就这样被他毫不隐瞒,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宜生面前。
宜生听着,思绪随着人物的思绪而起伏,直到沈问秋讲完刘老夫人最后对老伯爷的恨,讲到她如今的求,才从故事中抽离出来。
沈问秋继续讲着。讲完故事,他说起对沈家的安排。正如刘老夫人所求那样,他不会让沈问知等人再有机会为官,也不会在金钱上多有资助,但他会在沈家挑选品性尚正的孩子,培养资助
他们读书上进,而沈家将来的希望,便是落在这些孩子们身上。
他对沈家其他人是没多少感情的,做这些,可以说全是为了他的父亲老威远伯。
“……小时候,我爹是我心中世上打仗最厉害的将军,也是最最顶天立地的英雄,哪怕后来长大了,知道军中不少将领比我爹强,我也依然固执地那样认为。”
“因为便是他不厉害,他也是世上最好的爹,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沈问秋仰着头,目光似是落在房顶的横梁之上。宜生沉默不语,却想起柳氏和柳氏两个女人。
两个与老威远伯有着深深牵绊的女人,如今看来却似乎没一个过得舒坦,两个人,一辈子,俱是郁郁寡欢。
而造成这结果的,毫无疑问是老威远伯。但老威远伯再怎么不对,却没有一点对不起沈问秋,相反,他对沈问秋太好,以致即便如今沈问秋从刘老夫人口中听到那些于老威远伯不好的话,也依旧无法转而与刘老
夫人同仇敌忾。
因为他便是再不好,却也没对他不好。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夜色渐渐重了,寒气侵袭,灯花爆了几朵,屋里的人对坐而谈,一个娓娓叙说,一个侧耳倾听,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坦荡自然,宛如多年知交好友。
街道上更声响起时,沈问秋也不得不告辞了。
只是告辞前,他又问了宜生一个问题:“你觉得沈青叶怎么样?”
宜生有些疑惑他怎么突然问这问题,想了下,还是将自己对沈青叶的印象说出:“很聪明圆滑的女孩子。”这是她这世以旁观者的身份得出的结论,至于前世……因为她顶着七月的身体,宜生根本无法做到客观看待,发现她的不对劲之前,宜生只觉得她简直是世上最漂亮最善良
最可爱的小姑娘,后来心生怀疑,整日疑心,这感觉变了,便发现其实她并不如自己先前以为的那般纯然地单纯,但毕竟她用着七月的脸,宜生无法不受影响。
直到这一世,真正的七月就在身边,宜生才能坦然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评价沈青叶其人。
只凭沈青叶以伯府庶女身份依旧让镇国公世子迷上她,又让伯府众人对她俯首帖耳,便足以见其聪明圆滑。
至于其他的……仅凭前世的了解和今生不多的几次接触,宜生实在无法断言。
听了宜生的话,沈问秋点点头,却又问:“你与她有仇怨过节?”
宜生瞪大了眼。
一见这表情,沈问秋便知道不用再问了。这一世,宜生跟沈青叶的交集其实很简单。她们是嫡母与庶女,听起来似乎应该关系火爆互相敌视,但宜生在伯府完全不争宠,又因为没管家权,对姨娘和庶子女们也造
不成什么约束和压迫。虽说她曾管教了沈青叶一段时间,但沈问秋相信以宜生的性格,绝不会借机打压庶女,而且从调查结果来看,以前的沈青叶也完全没有记恨宜生的迹象,甚至秦姨娘还骂
过沈青叶有奶便是娘,见了尊贵的大妇便想踹了她这上不得台面的老娘。不管当时的沈青叶是真的孺慕嫡母,还是只是嫌贫爱富地讨好,现在宜生身份更尊贵,对她也没有什么妨碍,难道她不应该更加亲近宜生?还是觉得自己攀上了镇国公府
今非昔比,已经不屑于巴结讨好了?
沈问秋凝眉思索着。
而宜生惊讶过后也意识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沈问秋。
沈问秋顿了下,还是告诉了她。
“之前民众被煽动,背后有沈家仆人作祟,大理寺审出那些仆人其实是谭氏指使。”
宜生点了点头,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沈问秋叹:“然而真相不止如此。”
“谭氏之所以会做出如此举动,也是被人煽动。”
宜生双唇微张,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是……沈青叶?”
沈问秋点了点头。“谭氏原本一心想着怎么从镇国公府敲来更多好处,别的都不怎么关心,但却总有人适时地将你的消息在她面前反复地提起,且其中多有讹误,比如抹黑……你我的关系,
比如夸大你所处的困境,让她以为只要她再添一把火,便能将你踩进泥里……”“大嫂其实还是很聪明的,她虽胡搅蛮缠,但却只对自己能拿捏得住的人胡搅蛮缠,若是明知自己斗不过,她就会改变策略。以你如今国公的身份,她就算再记恨你,也会
小心考虑下,或者至少做事仔细些,起码不派自己的心腹直接出面抹黑你。”
“所以,她会如此,还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怂恿了。”
沈问秋敲着桌子,说出最后一句,“这个人就是沈青叶。”
宜生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闷闷地道:“我不明白。”
沈问秋叹息:“我也不明白。”“从过往来看,她不该做出这事。大嫂整日敲镇国公府的竹杠,很是妨碍她与镇国公世子的婚事,若说因为这她想害大嫂,想借你的手杀了大嫂,也不是不能说通,但当时
局势不明朗,她怎么就能确定你一定不会有事,而大嫂一定会死?若只是想害大嫂,她大可用其他更简单更隐蔽,也更有把握的法子。”
“而用这个法子,最后大嫂会不会倒霉不一定,但你的处境会更艰难却是一定的,哪怕如今抓了首犯,还是有人私下碎嘴。”
宜生苦笑,“所以,无论她动机为何,对我恐怕都殊无善意?”
沈问秋颔首。
“所以我真不明白……”宜生叹息道。虽然这辈子不再将她当作女儿,虽然也知道她或许并不像前世表现地那么单纯善良,但无论如何,前世她们有着十几年的母女情,最后自己还为她挡了刀……结果,如今她
却对自己抱有恶意?宜生实在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