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之所以灭亡,与红巾军骁勇善战有关,与前朝连续三任皇帝都昏庸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前朝的整个统治体系都被蛀空腐朽,犹如一棵生病的大树,树干外表

看着还好,里面却早已经被害虫蛀地千疮百孔。

此时若还想救树,要么将害虫涤荡一空,要么将整个树干截去,使其从根部另发新枝。

若以罗钰的性子,他是宁愿痛一时,砍去所有树干促发新枝的。

然而真要那样做风险还是太大,很可能新枝还未发出,大树便已死亡。

所以,只能尽可能地荡涤蛀虫,就算不能消灭所有,也要让它们害怕龟缩,给大树以喘息之机。

定国公住处被围堵攻击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以这个导火索起点,那些放松警惕,优哉游哉,以为新帝登基后依然可以与前朝一样混日子的蛀虫们一个个被揪出。

连续十余天,整个京城都仿佛被笼罩在一层乌沉沉的阴云之下,每天都有官员权贵被查抄,无数积累数十甚至数百年的世家被拔根而起。不是没有人反抗,甚至还有人动用私兵,联系前朝皇室遗脉策划造反,但一直镇守京城的数万红巾军可不是吃素的,而且掌控着京畿最大兵力的英国公林济,如今也已经

彻底站在新帝这边,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所有的反抗都像毛虫的挣扎一样不堪一击。

这时候,所有人都才明白,之前的所谓宽厚仁慈不过是麻痹朝臣的假象,新帝不是不想动他们,而是想先站稳一些,先观察一番,再给他们狠狠来上一击。

只可惜,这时候明白已经太晚了。

在这番风雨飘摇中,曾经是威远伯府,但如今却已是平民百姓家的沈家,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关注。然而没人关注,却不代表沈家过得好,相反,如今的沈家惨极了。

红巾军抓了上千儒生和作乱的暴民,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人都砍了,几天之后,这些人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出去,当然,要么是交了罚金,要么挨顿板子,没有人毫发无损。

然而相比起来,这些交了罚金或挨了板子的其实还算幸运,因为还有继续蹲在大牢,压根没放出去的呢。

从犯可放,主犯却不能轻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民众之所以如此疯狂暴乱,正是因为背后有人不断煽风点火,不遗余力地抹黑污蔑定国公,才将那些底层百姓心中的怨恨煽动到极点,进而火山

般爆发。

煽风点火的人很快被揪出来,大部分人竟是受几个极端反对赐封女子爵位的大儒指使。

这几个大儒没有跟那些儒生一样在定国公私宅前静坐抗议,表面上甚至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却私下成立了一个小团伙,一手指使煽动了这次暴乱。

这几人算不得多么德高望重,但在儒林文坛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且其中还有两个是国子监的博士,那些去定国公住处门前静坐抗议的国子监监生便大多是他们煽动的。他们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在身,但却也不是说动就动的,因为儒林有时候可不看官职,而且儒林抱团更严重,虽然这次指使煽动的是这几人,但其他人又何尝没有相同的

想法?

动了这几人,几乎就等于动了整个文坛儒林。

许多人都笃定新帝不敢动他们。

——了不起将那些被抓进大牢的爪牙们砍了,背后的几位大儒,总要给些台面下下的。

然而,他们都错了。

罗钰的决心和魄力出乎了几乎所有人想象。

查出幕后主使后,几个大儒直接被砍了头,理由是煽动民乱,其心可诛。

于是,许多原本高谈阔论的,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的……通通如同暴雨中的鹌鹑,瑟瑟地闭上了嘴。面对死亡的威胁,大部分人都无法坦然面对。

然而这事并不能简单止息。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读书人便几乎等同于儒生,天下皆尊之敬之,无论哪朝哪代,帝王对儒生总是礼遇尊敬有加,儒生地位一直岿然不可撼动。

然而,此次新帝却毫不犹豫地砍了几个大儒的头,这让儒林中人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仿佛千百年前始皇帝焚书坑儒,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儒生们谁也不想再遭遇那般浩劫。

于是儒林大震,人心纷纷,虽则大部分人做了鹌鹑,却依然有腐儒捶胸顿足,大呼新帝乃暴君,新朝岌岌可危,江山不日又将陷入战乱,国将不国,民将不民。还有人悲愤疾书,列数新帝诸般罪状,没胆子的写完只在自家里一遍遍诵读,仿佛这般就可以讨伐暴君;有志气的,则去那市集人员车马辐辏之处,登一高台,声声泣血

地问天地何时清明,哭圣人之道崩殂。

思想最无力,思想也最有力,只看这思想能不能煽动大部分人的心。

儒生们疾声高呼,罗钰也不是没有对策。

他没有简单粗暴地将人抓起来,而是让人挑了那能言善辩、机智灵巧之人,与那些儒生打对台。

儒生们出口必称圣人如何如何,儒林如何如何,他们所悲愤的,无非是皇帝所为动摇了儒生无比尊崇的地位,触犯了儒家的利益,不合乎圣人之道。

然而,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关心什么圣人什么儒家?

百姓关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吃饱穿暖日子太平。

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而不是儒家的天下。

当把这点挑明后,任你如何字字泣血声嘶力竭,也不过是白费力气,徒增笑而。

反正如今风波没烧到自己身上,百姓才不关心读书人跟皇帝哪个才是正义。

只是看热闹罢了。

……

主犯的几个大儒被砍头引起如此风波,便让许多人忽略了其他东西,比如引导煽动民众围攻定国公住宅的,并不止是这些腐儒。

还有沈家。

没错,就是原本的威远伯府沈家。腐儒们攻击抹黑定国公多半是说她祸国殃民,牢牢地站在大义的高岗上,然而还有攻击她私德的,如与前叔叔暧昧不清,与皇帝与红巾军的关系靠美色……那重重不堪传言

,才是导致一些底层男人愤怒却又激动的原因。

而这些传言,经查后全是出自沈家,准确地说,全是出自沈家夫人,谭氏。

沈家原本已经树倒猢狲散,然而在镇国公府的帮扶下,沈家渐渐又立起来,谭氏找回许多以前的忠心老仆,这次散播传言,便是靠这些忠心老仆。

然而她没料到,这些人竟全被抓进了大牢,与他们一同被抓进大牢、被大儒指使的已经被砍了头,就连那些大儒也被砍了头。

谭氏快吓疯了。

她原本也没想做什么的,什么定国公什么女子封爵,跟她有什么关系?如今她只一个心思,就是想方设法地从镇国公府捞好处,别的一概不想管,也管不着。

可是,本来专心捞好处的她,却忽然听道说那个新封的定国公居然是渠宜生?!而渠宜生的住处就在沈问秋隔壁?!

谭氏就像那堆满了火药的库房突遇火星,“嘭”地一下,熊熊的怒火几乎淹没了她。

这些天她所遭遇的所有坎坷所有不幸,仿佛都有了源头。

是的,这源头就是渠宜生,就是那个勾搭上红巾军还与沈问秋不清不楚的渠宜生!

一想起她和沈家最近遭的难,谭氏就恨不得生吃了渠宜生。

可是,即便再愤怒,谭氏也不是没脑子的。

她很清楚,如今她再也不是什么伯府夫人,也不是渠宜生的婆母,她和沈家如今只是依附于镇国公府生存,而对方呢?却是皇帝亲封,能与镇国公平起平坐的定国公!

谭氏恨地咬碎了牙,可清楚两人如今的差距后,她便是再恨也只能忍。

幸好,天下人都站在她这一边。

儒生围坐抗议,朝中大臣群情激奋,渠宜生虽得了个国公,却完全不得人心,还有人说她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她住处前已经围了许多普通百姓。

如今的渠宜生,就像那众人推的危墙,或许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将她推倒,背负骂名,永远不能翻身。

无意中听到仆人们唾沫横飞地讲着这些话,谭氏终于控制不住满心的愤怒和激动,派出几个新任的老仆,四处散播传扬新任定国公的“浪荡不堪”。

听说定国公住宅已经被愤怒的民众围堵,谭氏兴奋不已。

可如今,所有的兴奋都变作彻骨的冰凉。

连大儒都被砍了头,难道她还能幸免?

甚至不只是她……那些老仆是属于沈家的,追究到背后之人时,难道只会罚她一人?

她的丈夫,以及最重要的——她的儿子沈承宣。

她的宝贝儿子,她还指望着他重新振作起来,指望着他重新做官,再娶个真正的贤妻,再给她生几个孙子,可如今——

“祖母,父亲的一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少女淡漠的脸庞在灯火中时隐时现,语气是惋惜的,嘴角却诡异地挂着笑。

“这都是因为你啊。”

“祖母。”

当大理寺将几个沈家老仆严刑审问,得知是沈家主妇谭氏指使他们污蔑定国公后,立即派人去沈府捉拿罪妇谭氏。

然而,此时的沈家却已经一片缟素。谭氏自知罪孽深重,愧疚后悔不已,已然畏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