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生很心动。

沈问秋是从商人角度出发,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创造更多利润,但宜生所看重的,却是其他的东西。按照沈问秋的描述,他要做的就不再是她原本设想的一个小书铺,而是一个能够辐射整个国家,影响整个国家的系统,用未来的话说,它兼具出版、发行和传播的功能。

而且不仅局限于识字的人群,如果真的能够做成,那么受它影响最深的,反而是底层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因为话本、戏曲的乃至说书的主要受众是普通百姓。

这代表的意义是什么,宜生很清楚。孔子为宣扬自己的学说周游六国,历朝帝王的传奇故事往往变成民间流传的戏文桥段,思想只有传播开来才具有统治力,而沈问秋描述中的那个系统,就是一个强有力的

思想传播工具。

有了这个工具,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这意味着,那些她想要传播的思想,完全不必等到红巾军推翻王朝,罗钰坐稳政权,而是从现在开始,随着这个庞大的出版系统的成长而铺展开来,而她相信,以沈问秋

的人脉、能力和积累,是有可能让这个系统顺利铺开的。

相比起红巾军成功,罗钰登基,这是一条更快捷也更具有可行性的路,当然,若她想传播那些挑战如今道德伦理的观点,最后还是要有政权的支持。

所以,开书铺和造反缺一不可!

宜生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看着沈问秋,眼里有掩不住的激动,然而,忽然间,她又心头一冷,瞬间冷静下来。

是的,沈问秋的设想很好,但是,如今她是站在红巾军这边的,他这样帮她,难道是准备也站在红巾军这边了么?她虽然相信他不会害她和红巾军,却也不觉得他会与红巾军“同流合污”,毕竟他在京城还有亲人,自己又已经坐拥大笔财富,完全没必要冒着送命的危险跟一群“反贼”合

作。

而且,宜生想起了那本《女诫》……

若是她写个“不守妇道”的话本故事,然后让他拿去刊发传播,那他岂不是要送她一屋子《女诫》?

她想要的是传播思想的工具,但若这个工具的持有者与她三观不合,那么分道扬镳乃至翻脸都是迟早的事。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沈问秋就见她神色先是激动,明显对他所说的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忽然脸色又冷下来,眼里的亮光也倏然消失。

脸色变化之快,简直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后,他就听宜生笑着道:“不用劳烦三爷了,不过是个小铺子。”

虽然脸上笑着,但语气和话里的意思,却再客气疏离不过,完全看不出她方才还还很动心的模样。

短短时间内被拒绝两次。

沈问秋摸着胸口,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正想再开口,红绡清脆的声音响起,“开饭了!”

……

蹭了顿饭,又东拉西扯闲聊许久,实在找不着借口再留下了,沈问秋一行才告辞。

送走那几人,宜生不由松了一口气。

太反常了。

这次重逢,虽说关系不同了,她不再是伯府少夫人,与沈问秋也不再是叔叔和侄媳妇的关系,但沈问秋的变化也太大了些。

他变得……似乎有些太热情了,热情地她有些吃不消。

若不是以前的固有印象和好感还在,她几乎觉得如今的沈问秋就像个追求女人的狂蜂浪蝶,而她,则就是那个被追求的女人。

当然,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她多想了,也或许……沈问秋这人脑子有些问题吧。

——毕竟之前就有精分的前科。

嗯,一定是这样。

得出结论后,宜生就不再想沈问秋的事。

如今她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写作上。

她想开书铺,赚钱其实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想要传播那些她从未来世界学到的东西,对罗钰说的办书院,也是基于此目的。

如今书院还远,但书铺可以先开起来。

她依旧准备找些书生来写话本,但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想写,想捡起“晋江先生”这个化名,写一些以前想写但不能写不敢写的东西。

而除了写话本外,她还在为典籍作注。

为典籍作注,这是许多大儒才敢做的事,比如宜生的父亲渠易崧,渠易崧虽然早有才名,但也是直到五十岁才开始尝试为先人经典做注本。这一来是因为注书本就艰难,如宋人洪迈所言:“注书至难,虽孔安国、马融、郑康成、王弼之解经,杜元凯之解《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亦不能无失。”,如孔

安国等人这般大儒,尚且不能保证注书不出差错,寻常学问不到家的,强行注书恐怕只会错漏百出,贻笑大方。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名望问题。注书者需有名望方能服众,同一典籍众多注本,自然是有名望的大儒大学问者更加让人信服,一个无名小卒的注本很可能会无人问津,因

此历来能为经书作注的,莫不是有一定名望和地位的。宜生虽然自幼通读诗书,即便嫁人后也手不释卷,算得上是博览群书了,但若因此就说她能比肩大儒,对经书每一句每一字都理解清晰无误,乃至穷源竟委,却是绝对夸

张。

所以,她的注书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注书。所谓注书,是为解析、注释前人所著之书,凡是认真做学问的,注书时无不力求字义、词义、句义尽量准确,分毫不错,还有知识渊博者,注书时喜欢“挖脚跟”,即纵观

古今,将书里一句话乃至一个字的来源出处,乃至后来又有谁引用过都挖出来,这样的注书方式,非大学问者不能为。

宜生做的,自然不是这种。

起码现在不是。

而她现在做的,与其说是“注书”,倒不如说是“驳书”。

她作注的书是《女四书》。女四书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这四本书的总称,正如男人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以四书作为

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一般,《女诫》等四本书便是当世女子的《四书》。

宜生最熟悉的也是这四本书。

从她牙牙学语,从初次拿笔歪歪扭扭写下第一个字开始,她的人生便似乎再离不开这四本书。

平日里长辈用女四书教导她,犯错了用女四书罚她抄写,若哪里做的不温婉不淑女不合女子规范,便有人拿女四书教训她……

这是她的经历,也是几乎每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女孩子的经历。

可以说,她闭着眼睛都能把女四书默写出来,顺带连各个注本都一清二楚。

所以,选择这四本书作注,难度上就小了很多,一来这四本书相比真正的经典,可以说十分简单,也没有什么隐晦难懂的道理;二来,自然是宜生对它们太过熟悉。

只是解释这四本书的字词句义,她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但她要做的当然不只是如此。

她所作的注本分两部分,一为释义,二为驳斥。

解释它的意思,然后一字字、一句句地驳斥它!注书就只能揣摩原作者思想,为原作者唱赞歌么?书上所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是颠扑不破的么?书是人写的,人都有私欲,有缺点,将一个有私欲有缺点的人写的书奉若

圭臬,不加辨别的规矩自己的言行,甚至要求天下人言行举止都遵从于一本书,这难道不可笑?读书是为明智,却不是为了让自己盲目信书,变成书的奴隶,若有书要求人必须按它所说的怎样怎样做,那这种书不读也罢,因为这种书写出来便不是为了让人明智,而

是为了培养它思想的奴隶和信徒。

在宜生眼里,女四书便是这样的书。

世人推崇它们,要求闺阁女儿时刻谨记着它们,事事以其为向导,这并非因为这四本书多么完美,不过是因为这样做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诉求。

而被当做被要求看这些书的女孩儿们来说,她们大多数甚至只读过这些书,那些真正有思想有见地的书,在世人甚至在她们自己眼里,都是她们不需要的。她们接受的信息极其单一,耳濡目染下便对这几本书深信不疑,等到成为母亲,便又用它们来教导自己的女儿,如此一代代传下去,才有了那么多温婉柔顺的“贤妻良母”

前世的宜生便是这样一个“贤妻良母”,哪怕她除了《女诫》等还读了其他很多书,哪怕她也时时有疑惑,怀疑那些书上所说难道都是对的。但身边所有人都用一遍遍地用言语用行为告诉她:是的,书上是对的,你要贤良,你要忍耐,你要做世间女子典范,花心的丈夫要原谅,不慈的婆母要孝顺,姨娘小妾要

和睦相处,庶子庶女要善待……熬过这所有一切,你便是人人夸奖人人羡慕的贤妻良母,人生赢家。

她听从照做了,但内心的怀疑和不甘却从未消失过。

所以她直到死,也没有真正舒心快乐过。

她不想让那些尚未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孩子再如她一样了。所以她写《女四书注》,不为注释,不为颂扬,只为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