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很晚,浓重的墨色侵染庭院,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小巷里传来士兵巡逻时铠甲与武器相撞的铿然之声。

宜生便要送罗钰出去。罗钰站在那里,还有些不舍得,只是似乎实在找不着理由留下了,目光在书房逡巡一番,最后落在书案上,那里还摊着宜生之前正在写的东西,也是一本线装的册子,与

那本造反手册看着很相像。

顿时惊喜地指着那册子,好奇又期待地问:“这是什么?也是跟之前的册子一样的?”

宜生失笑,收了那册子,挥手道:“不是不是,这个只是写着玩儿的东西。”

罗钰闻言也没失望,仍旧好奇地问道:“我能看看么?”

宜生想了下,卖了个小关子:“过几日吧,还没有写完。”

罗钰也只得作罢。

实在没了理由再留下,罗钰终于告辞。

来时走窗,离去依旧是走窗户。

宜生扶额失效。

回头看看刚收起来的书册,又有些激动,若不是天色实在太晚,她甚至还想继续写下去。

她似乎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呢。

就当是为以后办书院预热吧吧!

……

第二日,红日初升,彤云未散,宜生和七月红绡刚刚用过早饭,碗盘还没收拾,小院便迎来了五位客人。自然是昨日来的沈问秋、阿幸、杜管事,依旧另外两个旧人,靛青和靛蓝。靛青靛蓝是一直跟着沈问秋的,与沈问秋的关系比杜管事还要亲近许多,宜生以前也与他们相

识,昨天还有些疑惑怎么不见这两人,不想今儿就见着了人。

寒暄过后,宜生有些惊讶地问:“怎么来的这样早?用过饭了么?”

杜管事看着饭桌上已经空了的碗盘,摸着空空的肚子当即苦着脸开始诉苦水。还真让宜生问着了,这几人的确是没吃饭,因为他们天刚亮就起来往这里赶,若是按正常速度,估计恰好赶在宜生她们吃饭前——这个点儿来,似乎摆明了想蹭饭,不过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来的路上一直被刁难!

走两步就有红巾军用看贼的眼光打量他们,拐个路口就遇到盘查的,尤其进巷子时,守着巷子口的红巾军小兵差点没把他们盘问地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都给交待出来!这还不算,阿幸还发现有人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们,且是打他们从客栈出来就跟着,跟踪手法十分拙劣,或者说跟踪者压根没想掩藏自己,所以刚走出客栈没几步,阿幸就

察觉到不对了。

停下来,揪出那追踪者,一看,竟又是红巾军!杜管事一问,人家理由无比正当:如今广州城形势严峻,为防探子细作使坏,罗将军说了,所有外面来的人,尤其是京城来的,有京城口音的,都要严加核查和监视,若

你没有问题自然不用担心,有问题的话——自然是抓起来严刑审问伺候。

对了,若是袭击红巾军,那么不论有没有问题,都算是有问题。

阿幸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了他。

于是,接下来那跟踪者就更加明目张胆地跟着他们了。

这么一步三停地,可不就大大耽搁了时间?

于是,等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小院时,看到的只有已经吃饱喝足的三人和空空如也的碗盘。杜管事摸摸自己肥肥的肚子,想念着下榻客栈的蟹仔云吞面,一个幽怨的眼神儿就往自家三爷身上飘去。蹭饭的主意是三爷出的,结果这会儿饭没蹭上,火倒是积了一肚

子。

沈问秋一身如雪的白衣,浑身上下衣角没一丝褶皱,腰间系了环佩,上好的羊脂白玉配着精巧的络子,就连头发也打理地清清爽爽,一路过来,头发丝儿都不带乱的。

往那儿一站,端的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杜管事觉着,三爷今儿打扮地有点儿骚气。

——就跟那开屏的白孔雀似的。

沈问秋可不知道杜管事心里怎么吐槽他呢,杜管事幽怨的眼神儿没有对他造成一丁点儿影响,他看着宜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道:“一路走来的确有些饿了。”

言下之意,留我们吃饭呗。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哦。

不过很显然他的不要脸奏效了。

宜生当然不会不舍得一顿饭,而且,听杜管事一说,她就大致猜到,恐怕昨日罗钰一回去就吩咐下去要看严沈问秋他们了,只是她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吩咐的。

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就是防着你,人就跟着你,你能怎么着?

这样罗钰是光明正大了,但沈问秋几人却是被骚扰地不轻。

宜生有些愧疚。虽然不是自己吩咐的,但也是她昨天跟罗钰说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沈问秋他们今天才会遇到这事儿。当然她并不怪罗钰,事实上罗钰还是因为相信她,才只是让人这样紧跟着沈问秋,若不是她说自己相信沈问秋,罗钰恐怕就直接把人抓起来了,哪里还用得着这样费时费

劲儿地跟踪监视。

这事儿谁都不怪,只能说这局势让人不得不小心。

确定了沈问秋几人要在这里吃饭,红绡立刻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切切剁剁,准备这五个大男人的早餐去了。沈问秋一个眼神,靛青靛蓝那是十分自觉的,立马跟着红绡去了厨房,帮着她打下手。而阿幸都不用他示意,一到这儿就围着七月转了,这会儿七月吃了饭要去码头,他

也不等红绡做好饭了,立即表示要陪七月一起去。

于是,一转眼就只剩下宜生、沈问秋,还有一个杜管事了。

杜管事先还不觉,在沈问秋几个关爱的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后,再迟钝也察觉到了。

得,敢情这是嫌他碍事儿了啊!

杜管事捂着胸口也跑厨房去了。

好在,一进厨房,闻到食物的美味香气,他就立刻被治愈了。三爷那是有情饮水饱,他老杜这会儿可快饿死了啊。

于是,眨眼间又只剩下宜生和沈问秋两人。

其他人一个个转眼都走了,宜生突然有些尴尬。

她还从没这样单独跟沈问秋在一起过。

以往两人见面,从来都是有外人在场,没外人也有丫鬟小厮在一旁守着,总之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孤男寡女两两相对的局面。

沈问秋向来很注意避免给人留下这方面的把柄。

所以,现在这情形让宜生觉得有些不适应。

更何况,沈问秋还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

总觉得……重逢以来,这个沈问秋跟她记忆里的三叔,差别似乎有点儿大。

沈问秋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别紧张。”他笑道,“只是有些问题……不太方便在人前说。”

什么问题不方便在人前说?宜生疑惑地看着他。沈问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斟酌了一下才道:“我只是想知道……如今你和七月,是以何为生?当初和亲被救走,就算当时身上带了些财物,如今应该也所剩不多了吧

?”

原来是说这个。

宜生点点头。事实上当时被罗钰带着伪装成马匪的义军救走时,和亲队伍里的嫁妆自然也被义军一并笑纳了,因为那是皇帝赐给“舜华郡主”的嫁妆,所以安顿下来后,罗钰便让人把那

些嫁妆全都还给了宜生。

但宜生却不愿接受,至少不能心安理得地全部接受。为了救出她和七月,义军死伤了数十人,那些死者还有亲人在世,那些伤者中有几人已经注定不能再上场杀敌,而义军当时很是穷困拮据,甚至没有私产一说,战利品都

是收缴上来后统一分配,死伤者和他们的亲人会分地多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次活动损伤数十人,这对义军是很大的损失了,结果却什么都没捞着,金银财宝全都给了她这个被救的人,即便别人不说,宜生也不会要这笔钱。

所以,她只留下一小部分保障生活,其余大部分都又给了罗钰,让他分发给义军,尤其是哪些为了救出她而死伤的义军和他们的亲人。后来,她跟随义军四处辗转,留下的那部分钱越用越少,到如今,她手里总共也不过三十多两银子了,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节省下,会持家,再想办法弄些进项,这三十

两也不算少了。但宜生毕竟过惯了有钱的日子,这样猛然要扣扣索索过日子,还真有些不习惯。之前在渔村里,几乎与世隔绝,什么都要自己做,钱基本派不上用场,她倒还能习惯,但

如今在广州,吃穿住行都要钱,花费陡然大了起来,她便也琢磨着要想办法开源了。

虽然罗钰曾多次表示缺钱就找他要,光是她发现了铁矿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红巾军把她供起来了。

但宜生并不想太依赖红巾军和罗钰。而且,七月实在太争气,几个月时间就给她捣鼓出一艘船来,虽然造船的原料人工都是在罗钰的授意下船坞出的,但作为楼船设计者,七月自然不会做白工,昨日楼船试

航成功,等再检查下,确定没有问题后,船坞那边怎么也得给七月一笔钱,而且这笔钱还不会太少。

所以她如今钱虽少,也想着开源,却也并不怎么急。

不过,沈问秋问了,她也便照实说了。听宜生说完情况,尤其是听她说不想太依赖罗钰和红巾军后,沈问秋的双眼便始终亮亮的,等宜生说完,他便笑眯眯地道:“你的想法是对的,坐吃山空自然不行,还是要

有些持续赚钱的法子。”

“这次来地匆忙,以前为七月准备的嫁妆都没带来,正好,你若想久居广州,我这里有几个铺子和住宅,就先给你,也算作七月的嫁妆里头吧。”

宜生瞪大眼。沈问秋又兴致勃勃地道:“我那几个宅子中,有两处特别好的,原来的主人是京城来的官员,宅子修的很有京城那边的风格,你看了肯定喜欢,而且两处宅子是挨着的,我

昨日已经让人打扫了,今儿我就先搬进去其中一处,另一处就留给你和七月,这两天你收拾下,不然明天就搬怎样?”

宜生张着嘴,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怎么突然她就要搬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