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海商,小胡子中年人和黑衣年轻人也没乘车,并排走回了货船。年轻人面容冷肃,真如冰块儿一般,小胡子走在他旁边,甚至觉得有丝丝寒气从他身上冒出来,想起方才那几个海商刚听青年开口时那大张着嘴巴的蠢样子,不由吐槽道

:“也不怪人家,哪有你这样打听消息的?正常人一听你要找最漂亮的女人,不说青楼花魁说什么?”那几个海商一听说要找广州最漂亮的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脸“原来兄弟你也是同道中人”的眼神,兴致勃勃地跟年轻人推荐起了广州各家花楼的头牌姑娘,说的那

叫一个津津有味如数家珍。然后他就看着年轻人脸色越来越冰,越来越冰,坐在一旁的他不由地心惊肉跳,想起这个年轻人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独挑匪巢的事迹,连忙打着哈哈岔开话题,才让那几

个海商免了一场可能的危险。

年轻人大步前行,眼神都没给小胡子一个。

小胡子浑然不觉,继续道:“再说了,这女人啊,美丑也是各人眼里的,你觉得最美,人家指不定不这么认为呢?你看我家那婆娘,旁人都说她算不上美人儿,可我就是看她顺眼,旁人再怎么说我还

是觉得她最好。”

年轻人终于斜了小胡子一眼,突然道:

“她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这话简直说地理直气壮,斩钉截铁,仿佛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一般,把小胡子听得一愣,随即失笑,又想起那位小姐“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倒也很快释然了。他没亲眼见过那位小姐,既然有第一美人的名头,那想必的确是漂亮的,但若说这世上就没人比她更好看,他却是不信的。就像他觉得自家婆娘顺眼,却也知道外面比他

婆娘好看的美人多了去了,他觉得顺眼,不过是移情之故。

而这年轻人……

想起年轻人这几年坚持不懈地寻找,若说只是因为给那小姐当过几个月的护卫,嘿,打死他都不信。小胡子悠哉悠哉地想着。只是一看身边年轻人依旧散发冷气生人勿近的模样,他这么悠哉似乎有些没心没肺了。不由摸了摸鼻子,安慰道:“你别急,只要消息没错,人总

能找到的。”

年轻人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小胡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放心,这次的消息应该不会错,那人是孟老大心腹,他亲口说人是一个疤脸的姓罗的带走的,疤脸,姓罗,可不都跟那罗阎——罗将军对上了?所以,夫人和小姐即便不在广州,也跑不出两广地界儿,不然过去几年也不会翻遍了漠北也找不着人影儿,这漠北跟广州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谁能想到会跑到这

儿来?”

年轻人沉默不语,忽地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问罗钰?”

小胡子又摸了摸鼻子。

——他总不能说三爷已经找上门儿去了吧?

刚一得到消息,说人有极大可能在红巾军首领罗钰手里,三爷立马安排人马,顶着风险来到红巾军老巢,若非为了找人,以三爷如今的身家,犯得着冒险挣那几船货钱?

船一到广州,三爷就吩咐他照顾好年轻人,看好他别让他冲动,然后就自个儿下了船。

三爷虽没明说,小胡子却已经猜出来他要去做什么。他自然是担心的。毕竟对方是凶名赫赫的罗阎王,京城人都把他传成吃人的妖怪了,虽说来了广州后发觉传言大有谬误,但那毕竟是敢造反的主,凶性之大,谁也保不齐

三爷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儿。

可他哪里拦得住三爷?

这些年,他虽不是时时跟在三爷身边,却也看过知道三爷对找到那对母女的事有多执着。

一说起这个,小胡子就忍不住心酸。

他家三爷,这几年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为了找人,天南海北地都走遍了,捣过匪巢,闯过官衙,风里来雨里去,脸上再没了笑。可最苦的还不是这,最苦的,是一次次满怀希望却又一次次扑空。

人心要多坚韧,才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之痛?

他这旁人在一边儿看着,都替三爷难受地不行,更何况是三爷自个儿?

所以他拦不住,也不忍心拦。

他只期望着这次三爷能得偿所愿,哪怕受些磨难,可再多的磨难都受过了,眼看人就在眼前,又怎么可能因为害怕而却步?

小胡子一直觉着自个儿早过了为红颜不顾一切的年纪,但后来他一想,要是他婆娘身陷匪窝,那他就是再怕,再没种,也得把他婆娘安安生生地给捞回来!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爷离去。

只是这会儿,他显然不能把真相就给年轻人这么说了。

不然,他敢肯定,这年轻人立马就能拎着剑架到那罗阎王脖子上逼问。

所以他打着哈哈。

“咳,你别急呀。”“虽说当年是被那罗、罗将军带走了,但也只是跟着红巾军一起走,罗将军记不记得她们还说不准呢,咱们先自个儿找找,反正这次咱们带的人多,三爷在广州也算熟人熟

地儿了,整个解春商会在广州撒网,我就不信,这样还找不着?——呃,真要是找不着,再去找罗将军也不迟嘛!”

年轻人冷飕飕的目光瞟过来,那眼神就差在脸上写上“我不相信你”几个字儿了。

小胡子讪讪地摸摸鼻子,闭嘴不说话了。

多说多错,多说多错,年轻人不好糊弄啊。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人来人往的码头。码头依旧一片繁忙,靠海的船坞里,一艘高大巍峨的楼船正在入水,船工们喊着号子,岸上行人惊叹地仰望,看着那小房子一样

的巨船被水托起,巨鲸一般劈开水面。

“哟!”

小胡子也惊叹了一声。

“这么大的船!”

然后一脸惊叹:“啧啧,早听说广州这边造船工匠能人辈出,亲眼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这可比太上皇游运河的宝船还威风啊!不过,一个是河里游一个是海里游,一个是供人玩乐一个是出

海远航,也真是比不了呵呵。”

小胡子说着说着就讽刺起太上皇来。说起来,这一点上他跟这红巾军倒是挺有共同点,那就是对皇权没啥敬畏。相比京城那些保皇思想严重的文武百官,商人走南闯北,见的事见的人都多了,许多时候比当

官的都要通透看得开。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跟的主子就不是个对皇权多有敬畏之心的人。

小胡子还在感叹,年轻人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了那楼船的甲板上。楼船极为高大,他们距离楼船也不算近,这么远看着,那站在甲板上的人也就只能看清个身影,面孔都是模糊的。此时那楼船甲板上占了十多个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船工

衣服,除了高矮能看出区别来,别的却是再难分辨了。

然而,年轻人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相比甲板上的其他人,那身影有些瘦小,同样穿着灰扑扑衣裳,若不是站在靠前的位置,根本连身影都露不出来。

年轻人俊俏如女子的杏核眼睁地大大的,盯着那个瘦小身影,努力想看清五官,可是,真的太远太远了。

他捂住胸口,感受着胸膛下那颗不断跳动的心,“砰砰”的声音如擂鼓,如三年前那个夜晚,他飞奔疾驰,拼命想要改变那个小姑娘远嫁和亲的命运。

可是,三年前的他终究是迟了。

三爷迟了,他也迟了。

他找了好久,找了好多地方,好多人劝他放弃,说她八成已经遭了不幸,说他只是受命保护她一段时间而已,那样的情况谁也没有办法,他不需要为此内疚……

可是,他不甘心。

他只记得离开师门下山那天,三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让他保护一个女孩子,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伤害,不要让她被欺辱。那是他第一次被郑重其事地托付一件事情,那时他还有些不太明白,直到他看到那个漂亮地不像话,却又安静地过分的小姑娘,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三爷的话。

保护她,免她受伤害,免她流离失所,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甘心情愿。

远处,楼船已全部入水,船工们解了锚索,张开风帆,巨船顺着风势一点点驶离船坞,开始试航。

甲板上的人影更加小了。

……“我琢磨着啊,等找人的事一了,要不也跟三爷说说,咱也弄个这样威风的大船,据说过了南洋还有更多国家,现在可还没有人去过呢,咱们要也弄个这样的船,出海把南

洋,和南洋以西所有的地儿全逛一遍,那才叫长见识呢!”

小胡子念念叨叨着,忽地,身边衣衫一动,他只觉着一阵风从身边掠过,一转眼——身边的年轻人不见了!

顿时慌忙陀螺似的转了一圈,一圈儿没转完,就看到那个离弦箭一样奔向楼船的身影。

“我的祖宗!”他急得大喊。

“什么人?!”

楼船上的人也在大喊。楼船试水成功,正要试航,船工们都正欢呼雀跃着,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就见码头上飞快奔来一个黑衣人影,身形烟雾似的轻忽缥缈,又像箭矢一样迅捷无比,纵身一跃

便是数丈,不过片刻间,便离楼船只剩数十米。

楼船已经稍稍驶离了船坞,中间隔了十来米的水面,且这水面距离还在扩大,等那黑色人影跑到船坞时,距离楼船甲板恰有二十多米的距离。

这距离,除非长了翅膀,不然谁也过不来。

所以船上人虽有些慌,不知这忽然冒出的人影是什么来头,但也并不太担心。

可是,只在一眨眼间,那黑色人影腕中弹出一条细丝,挟着破空之声,尾端直直钉在了楼船船身上!

“拦下他!”

船上人惊慌地大叫!

岸上也一片哗然。

小胡子已经捂着脸欲哭无泪了。

无数人的惊呼中,那黑影鬼魅一样跃到了甲板上!

他冲向甲板上人群中那个灰扑扑的瘦小身影。没有人能阻挡得住他。

当怀中感受到切实的温度,当看到那张眉毛被描粗,皮肤被抹黑,脸颊点了密密麻麻的雀斑,却依然熟悉无比的脸时,他躁动许久的心忽然落定了。

他艰难地张口,想喊她的名字,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怀里的人睁大眼睛看着他,大大的瞳仁里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她忽然眉眼弯弯,糯糯地喊:“阿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