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一群孩子拥着向村子走去,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大当家的,咱又跟官兵打仗了没?打赢了没?”
“大当家的,这次你带着我走吧!我都十二岁了,我娘说我是个男子汉了,可以杀狗官了!”
“大当家的,我们厉害吧!刚刚那些机关全是我们布置的,虽然拦不住大当家你嘿嘿……”
“大当家的,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呀,二虎奶奶昨天还问二虎爹啥时候能回来呢。”
……
叽叽喳喳的孩童们麻雀一样,向他询问着外面的世界,向他说着村子里的新变化,虽然个个穿着简陋小脸漆黑,却个个鲜活活泼地让人欣喜。
男人眼里漾出笑意,拍着孩子们的脑袋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打了,自然是赢了……阿圆是个小男子汉了啊,不错不错,就是身板还有点儿瘦,等你能搬起村口那块大石时我再带你走怎么样?……二虎爹……海生,待会儿我去跟
二虎奶奶说,二虎爹要再等些时日才能回来。”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看向阿金。
“阿金,村外那些机关是你们自己做的?自己想的?”他走时村外可没那些机关,也没人教过村子里的人。许是孩子们人小力气小的缘故,那些机关稍显简陋,但虽然简陋,威力却并不算小,若非是他,换做普通的武人,只
怕都过不了那一环接一环的攻击。
有那些机关挡着,村子自然更安全。不过南山村如此偏僻,若非有人特意来寻,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危险,所以当初他才能放心离开让这些老弱妇孺在此安置。若真有人来寻……那只能是大批前来剿匪的官兵,
那么那些机关也是挡不住的。
不过男人没有出言打击。
对这群孩子来说,能有自保意识,能想方设法保护自己的家园,哪怕效果甚微,也是值得鼓励的。
阿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旁的蟹仔抢着答道,“才、才不是呢!是、是小、小七教、教我们、的!”
其他孩子跟着点头。
“对啊对啊,小七可厉害了!”
“不过是我们自己动手的哦!小七在一边指导,小七是、是——啊,先生说了,这样小七也是先生!”
……
孩子们七嘴八舌着帮阿金回答了,阿金也嘿嘿笑着,“嗯,小七可厉害了!”说罢还重重地点头以加强说服力。
男人有些惊讶,不过想想那孩子异于常人的聪慧,倒也很快理解了,因此他的关注点在其他方面。
“先生?”他疑惑地问,心里却隐隐有猜测。
“对了,大当家还不知道呢,先生就是小七娘呀!”孩子们又抢着回答起来,“先生叫我们读书识字,我们认识很多字了哦!”
“先生还教我们读孙子兵法,说是学了可以打仗!”
“今天是休沐日,所以不用上课,不是我们逃课哦!”
……
男人含笑听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脚下步伐却不由得更快了。
不过片刻,就看到山海之间仿佛被遗忘掉的村庄。
霞光下的小渔村仿佛披上一层温润的纱,茅屋,炊烟,村民,海浪,安详静谧地像一幅画。
村口几个妇人正在晒海货,其中一个眼尖地远远瞅到村口一群孩子的身影,同时也看到孩子群中间那鹤立鸡群的男人。她愣了下,随即惊喜地扯开嗓子。
“大当家的,是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回来啦!”
随着妇人这一嗓子,安静的渔村顿时热闹起来。
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涌出许多人来。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是显然老人、女人和小孩更多,而少数的成年男人则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一脸病容,看上去很是凄惨。但是,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凄苦
的表情。他们大多身着粗布麻衣,皮肤被海边热辣的阳光晒地黝黑,一部分人长相与中原人无异,还有一部分明显矮小精瘦一些,面部也与中原人稍有差异,是两广、琼州等地本
地人的长相。
但此刻他们不分你我,脸上洋溢着欣喜,纷纷拥着大当家的进村,如刚刚的孩子们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大当家的打听着外面的情况。
许多问题已经是第二次被问及,但大当家的依旧不厌其烦地认真回答着。
进了村,该问的也问地差不多了,人群陆续散去,妇人们吆喝着去给大当家的准备中午的饭食,几个病残的男人拥着大当家的进了屋。
这些病残的男人身上多半是刀箭之伤,有断手断脚的,有刀剑伤了肺腑的,都不是普通村人应该受的伤。
虽然一身伤病,但他们却十分关心局势。“大当家的,如今局势怎么样了?我听说漠北孟老大的人全被西北军镇压了,整整三万人全部被杀,真有这事儿?”一进屋,一个拖着残腿的汉子就焦急地问道,问的却是
当着孩子和女人没有问出来的。
一听残腿汉子这样问,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大当家的,目光都有些焦灼不安。
大当家的点了点头,“孟老大的确栽了……”孟老大是漠北的一支义军首领,当然,朝廷称之为叛军。与大当家的守在南方不同,孟老大的据点在西北,手下多半都是当地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穷苦百姓。因着几年前的一件旧事,孟老大与大当家的交好,双方经常互通消息,但在半年前,孟老大突然没了讯息,与此同时,朝廷传来镇国公世子镇压叛军大捷,三万叛军尽皆伏诛的消息
。
这尽皆伏诛的三万叛军,正是孟老大那支义军。
当然,事实上孟老大手下只有八千人马,三万这个数字也不知是镇国公世子夸大还是朝廷夸大。
但即便夸大,八千义军悉数被灭却是真真切切的。
男人们又讨论了一番,良久才散去。
大当家的这才有时间在村中信步而走。
他没有四处游逛,而是根据方才得来的信息,目标明确地想着村子东边的一幢木屋走去。那是幢跟其他木屋没有任何区别的房子,甚至屋前也晒着鱼干,不同的是,屋前有一片平整的沙地,沙地前方立了一片光滑的石板,石板上用烧黑的柴炭整整齐齐地写着
一些简单的字,沙地上,几个光屁股小孩儿正撅着屁股,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学写石板上的字。
大当家的看着这些写字的小萝卜头,脸上露出笑意,也没打扰他们,径直去敲木屋的门。
但屋里却无人回应。
一个大些的孩子已经看到了他。
“大当家的,你找小七和先生么?小七在庆爷那儿,先生进山了!”
进山?
大当家看着不远处的莽莽青山,心里不由有些紧张,赶紧询问那孩子,但那孩子也并不知道什么,无法,只得先找小七。
小七很好找。庆爷是个老船工,在广州最大的船坞做了二十多年的工,能掌舵能造船,可以说是个十分有本事的人,以前大当家的还在海上时,唯一的一艘宝船就是庆爷掌舵的,只是
后来队伍散了,宝船也被官府收缴,庆爷便没了用武之地,他虽会造船,但没有船坞,凭他一人却是造不成的。
去年庆爷受了伤,加上年纪也大了,便跟着一批老弱病残撤到了南山村。
庆爷的屋子是最靠近海边的,屋子旁边堆积着许多造船工具,还有几艘小船。虽然一个人造不成大船,但小船还是没问题的。大当家的才走到屋前,就看到瘸着腿的庆爷正拿着把锤子,对着一艘新造的小舢板敲敲打打。庆爷旁边,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子认真地看着庆爷的动作,不时给庆爷
递个工具,一老一小配合地很是默契。
大当家的刚走近,女孩子就察觉了。
她抬头,被额发掩着的脸露出来,那五官竟漂亮地不似凡人,虽还有几分稚嫩青涩,却已足够颠倒众生。
大当家的却没对女孩子漂亮地过分的容貌做出什么反应。
“庆爷。”他先跟庆爷打了招呼,又和蔼地唤那女孩子,“小七。”
小七看着他,大大的眼睛琉璃似的清澈透明,也不说话,只用那眼睛看着他。
大当家的不以为忤,继续问:“小七在跟庆爷学造船么?”
小七依旧用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看着他,就在他以为她依旧不会回答时,她却飞快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细细的音节——“嗯。”
庆爷拍了拍旁边一块木板,招呼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坐。”
又看着小七道,“这孩子还是太腼腆了些。”
他说着,脸上却带着十分的慈祥和骄傲,“不过,咱小七脑子聪明,大当家的,你猜,这船谁造的?”他指着正打磨着的小舢板。
大当家的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看庆爷,又看看小七,又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庆爷。“没错。”庆爷点头,呵呵笑着,“是小七做的。这孩子,开始也没跟我说想学造船,就看我做了一次,就想自己做了,居然还做的有模有样。就是力气太小,干不了活,没
办法,庆爷我只得给咱小七做活。”庆爷挥了挥手里的锤子,嘴上虽说着状似抱怨的话,脸上却满是欣慰的笑。
自然是欣慰的。
自从宝船被官府收缴,之后又断了腿,庆爷便觉得自个儿跟个废人似的。
但自从有了小七这个小徒弟,却让他觉得自己又有用了起来。
听庆爷这么说,大当家的真的有些惊讶了。
这种小舢板做起来并不算难,但那是跟大船相比,只看一遍就能做的分毫不差,这就相当难能可贵了。
更何况,小七如今不过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不过,想到村口那些陷阱,大当家的就又不觉得惊讶了。
“小七真能干。”大当家的真心实意地称赞着,随即又确认了一遍,“我听阿文说,村口的陷阱也是小七设的?”
小七沉默片刻,随即又飞快地点头,“嗯”了一下。
听到这,庆爷忽然正了正脸色:“大当家的,正要跟你说这事,你觉得,村口那些机关如何?”
“很好。”大当家的点头。
的确是很好。虽然那些机关困不住他,但那是因为那些机关是一群毛孩子布下的,许是力气太小,他们所用的材料都是简略过的,威力自然也大减。但力道虽减,那些机关却都十分准
确,可以说指哪打哪儿,而且启动机关也十分方便。庆爷叹了声,看着小七的目光有些复杂:“这孩子……不过是听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起些军中常用的机关,居然就无师自通的弄出来许多,有些东西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
见,连想都想不出来。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儿是怎么长的。”“大当家的,你也看到那些机关的威力了,虽说要倚赖地形之便,正面拼杀时当不得什么用,但若是跟官兵打——那个词儿怎么说地来着?”庆爷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半晌
才想出来,“哦,对了,是打游击!”“若是跟官兵打游击,在那些树林子、草甸子里,事先布置好陷阱,岂不事半功倍?”庆爷说着,脸上神色激动起来,仿佛又回到往年腿脚利索骑马砍杀的时候似的,恨不
得立时跟官兵干上一仗。
大当家的眉头微拢,半晌后却摇了摇头,“不,庆爷。”
“小七那些机关还是繁琐了些,真用到军中,若不能瞬时大量地造出来,倒还不如绊马索、滚石之类简单易得,且威力也够大。”
“不过,”他忽然又笑了笑,脸上的伤疤因着笑显得愈发吓人,“你说的也对,若是遇上小股敌人,这些机关就派上用场了。”
“小七,”他又目光温和地看着小七,“那些机关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庆爷虽也会些机关,但都是些军中常见的,任谁看过一眼也都会做,若是那些机关他倒也不会意外,但小七布下的却显然不会是庆爷能教的。
问过话,大当家的并不急着得到回复,而是耐心地等小七的回应。
果然,过了半晌,小七才张口。
她吐出四个字。
“阿杏,说过。”
说过这四个字便不再开口,显然没有解释阿杏是谁的意思。
倒是庆爷许是从小七口中听过多次,倒是了解一些,此时悠悠神往道:“这位阿杏是个有大本事的,教了小七许多东西,若是有缘,真想拜会一番。”
大当家的暗暗摇摇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没有打击庆爷,但想起小七的来历,却觉得恐怕庆爷是见不到这位阿杏了。而他也不想庆爷见到。
因为那便说明,小七和她又将与过去那些人那些事牵扯上。
感叹完那位只闻其名的阿杏,庆爷又说起一件事。
“小七前儿跟我说……想去广州的船坞看看。”
大当家的一愣。
庆爷叹了口气。“这村子,终究太小了。小七这孩子聪明,想学东西,可在这村子里,我已经没啥东西好教她了,再待下去,那是耽误她。若是一般女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嫁人就是好的,可小七太聪明了,偏偏还与常人有些不同……若跟平常女孩子一样嫁人生子,不说可不可惜,以她寡言的性子,能不能讨夫家欢心也是难说……如此一来,我倒想让她走
另一条路子。”庆爷看着安静地待在一旁,似乎浑然不知道正在讨论她的小七,眼里有怜惜还有遗憾。或许是渔村的生活单纯淳朴,相比起初见时,如今的小七可以说长进很多,面对普通村民都能简单交流几句,但也仅限于几句,且对答反应极慢。村子里的生活单纯质朴
,没有复杂的利益关系,大家都怜惜小七,自然不会因此看不起她,但若是外面的人,小七这样子显然不讨好,万一遇上苛刻的夫家,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样儿。
一想到那场景,再想想小七在机关和造船上令人咋舌的天赋,庆爷就觉着不能看着小七跟平常女孩子一样,将命运交到未来不知哪个男人以及他的家族手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女孩子除了嫁人生子还能做什么,但如今小七想学造船,那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成全她。再说,多学点儿东西总是没错的。“大当家的,”庆爷看着他,“我没问过你小七的来历,不过,听渠先生和小七的口音,怕是京城人吧?就算跟咱们一样得躲躲藏藏,但广州天高皇帝远的,若小七的仇家手
没那么长,也伸不到广州来。”
大当家的低头细思,片刻后道:“这事,宜——渠先生知道么?”庆爷叹气:“渠先生知道的,她也希望小七多见识些东西,只是,到底是为娘的,不放心孩子,若是小七去广州,那么渠先生八成也要跟着去。况且——我瞧着渠先生,似
乎也是想四处走走的。她常对孩子们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无论做什么,闭门造车都不可取,可她却不得不待在村子里教书写书,虽然安全,却也不得自由。”
大当家的脸上露出笑。
“那,便让她去吧。”村子的确安全且人际关系单纯,但也实在太小。若从小生於斯长於斯,又未曾了解外面的世界,那么一辈子不出村也没什么,但对见识了外面广阔世界的人来说,又怎会
甘心一辈困居与此?她好不容易从京城后宅的牢笼中挣出,他又怎么会忍心看她困在另一个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