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破晓前的寂静, 被被朦胧星月光辉所映亮的山巅。

天然的山石所构筑的石台之上,相邻而坐的两位吹着冷风, 脸上的表情都算不上太好。

打在兴头上的时候谁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等这会儿歇下来冷静之后, 那火力全开互相企图置对方于死地的战斗, 其后果可想而知。

疲倦, 被打出来的伤也疼。

但还得忍着, 因为动手的人就在旁边。

总而言之, 现在的双方互看就一句话——堵得慌。

“听说你救了红叶?”

沉寂了好半晌的一句话, 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面无表情的回望某位发声的红发鬼王, 黑发青年皱了下眉,虽然并不是很想理,但姑且还是给了声回应, “只是路过。”

可不是路过吗?当时的他也就是本能的巡着声音过去而已,说救人,他觉得谈不上。

“哼,你可真老实。”酒吞童子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

自己心爱的红叶牢牢记在心里的‘救命之恩’被另一方轻描淡写的说是‘路过’,讲真, 酒吞童子放心于对方似乎对红叶没意思的同时心里还有点儿不痛快:我家红叶那么美!那么优秀!你看不出来?什么鬼眼神。

当然,酒吞童子不傻,他才不会给自己的情敌科普自己‘心爱的人’的美好之处。

“青行灯说你有求于本大爷, 是因为什么?你身上的‘咒’吗?”

第一次照面就能看出一些微妙之处了, 酒吞童子也算是货真价实的大妖怪, 眼力自然不会太差。

察觉到黑发青年因为自己的话而分过来的注意力, 酒吞童子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道,“不是单一的‘咒’……还夹杂着阴阳师的咒术,有趣。”

“你遇上过那个‘邪神’吧,和他达成了什么约定或者交易吗?”

“……”

阴阳师的咒术,看起来这应该就是自己会听从于源赖光的原因了,但……

“‘邪神’是指什么?”黑发青年的目光微沉。

“嗯?你不知道吗,”酒吞童子诧异的对视,“人类怎么称呼他的来着……对,‘八岐大蛇’。”

“虽然很久以前就被封印了,但你身上的‘咒’不是他下的吗?”

酒吞童子眯着眼睛又贴近了几分,细细感知了一会儿,道:“没错,这种力量很像,至少本大爷知道的那些家伙们可仿造不出来这个。”

虽然偶尔也有冒充别人作乱的妖怪们,但八岐大蛇那种级别的,世上仅此一位,要说能有人模仿,那绝不可能。

因而,酒吞童子可以说是非常肯定了。

“你该不会是全都不记得了吧?”红发鬼王嘲讽似的勾着嘴角一笑,“你才多大啊,记忆力自己衰退成这样了吗?”

“……”云雀没说话,只是冷冷的看了过去。

很想反驳,可没有办法。因为酒吞童子说的是事实,他确实全都不记得了。

“你有办法解开吗。”

“不行。”很干脆的摇头。

向来只知道直来直去的打架,酒吞童子就算是鬼王,对‘咒’这种东西也没多少研究。

“不过本大爷可以帮你稍微压制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身后的酒壶,凝出酒盏倒满,递上,“喝下去。”

大江山鬼王的酒壶,以妖力凝聚出来的酒中蕴含着最为浑厚的力量。普通人喝了大概会死,阴阳师喝了也可能会妖化,但眼前的黑发青年……

酒吞童子可是看出来了,这人连人类最为重要的心脏‘有问题’都没发生妖化,再喝上两口自己的酒,想必也是挺得过去的。

“不能根除,但好歹应该能让你想起什么。本大爷能看出来你不是源赖光那种人,还算对胃口,怎么样?喝下这杯酒,咱们就是朋友了!”

云雀:……

这种幼稚可笑的交友游戏既视感是什么鬼?

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喝了的动作一僵,抬眼一瞥那位满脸写着‘快喝喝了我们就是好基友’的大江山鬼王,云雀觉得这酒盏烫手。

烫到他想把酒糊对方一脸的那种。

“你确定喝了可以想起什么?”

酒吞童子的酒壶,咧着大嘴,还会打酒嗝。

说实在的,比起‘酒壶’,它倒是更像什么奇怪的‘生物’之类的玩意儿。从那里面倒出来的酒……

算了,妖怪嘛,有几个是正常的呢?

“放心喝吧,你肯定没问题。”因为你不是‘正常人类’。

看出来云雀的迟疑,小声在心里补掉后半句的酒吞童子打着包票拍拍胸脯,再次凝出的一个酒盏,酒壶一倒,给自己也满上了,“难道还怕本大爷耍阴招害你吗?刚才打架的时候可没见你胆子这么小。”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一口闷完。

劲道十足的酒水下肚,之前打到后面被人扔出来的郁结都消了大半,“你也想早点儿想起来以前的事吧?快喝,本大爷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尝得到的!”

——喝,还是不喝,是个问题。

如果只是一杯酒,能换回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次回去之后,源赖光对他的监视大概会更为严格,再想要出来……

倒映在酒盏中的身影微晃,酒香阵阵间,终于垂下眼眸做出决定的黑发青年抬手,送至唇边的酒盏一仰,饮尽。

“好!”颇为豪迈的鼓鼓掌,目睹着对方把酒喝完的红发鬼王笑容满面,伸手又给满上了一盏,“继续啊!吾友!!!”

“……”

“闭嘴。”

这件原本只是一杯酒结束的事情,到最后硬生生变成了黑发青年一杯接一杯的喝,红发鬼王一盏跟一盏的满。

寒夜褪去,旭日初升的时刻。

拨开酒壶起身的红发鬼王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喝了一晚上酒,微微泛红的脸色,昏沉的脑袋被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

宿醉而已,这事儿酒吞童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不过今天被连带着一起宿醉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人类。

“喂,你还清醒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很清醒。”

于石台另一边优雅正坐,将脱下的木屐整齐放在身侧的黑发青年应声望过来,神色如常。即使是同样的一个通宵没睡,那一副清冷至极的孤傲姿态也不见分毫的精神不济或颓然。

酒吞童子:“……”

如果不是察觉到了对方微微眯起的凤眼里那隐隐约约的一点儿朦胧和迟疑,酒吞童子都差点儿就信了他的鬼话。

“你醉了。”

“没有。”

“真的。”

“闭嘴。”

——很好,醉了。肯定的。

酒吞童子了然,“你嘴硬有什么用,本大爷的酒,劲儿有多足自己不知道吗?”

“……”

酒吞童子嗜酒,爱‘好酒’。他的酒能差吗?不存在的。

但眼下云雀并不想多说。他闭上了眼睛,只扔了一个词:“聒噪。”

玉藻前昨夜的那波操作可以说是很突然了,可他们两个被扔出妖市的人到了这会儿都没遇上出来找他们的人,说玉藻前没从中作梗谁也不信。

妖怪有妖怪的寻人方法,而人类也有人类的一套。

特别是,云雀的身上还有源赖光所施下的阴阳师的咒术。

“哼,派看门狗来了吗?”

飘散在空气里的味道,特属于式神的气息在盖着源赖光‘印记’的情况下令人格外不爽。冷哼一声望向气息传来的方向,寒风凛冽的山谷之中,远远而来的身影踏过林间树梢,一步步,稳健如飞。

酒吞童子不认识,不代表云雀不认识。

听到他那句‘看门狗’的形容,顺着望过去的黑发青年凝神眯眼,待看清来者身份之后,“呵,果然。”

——鬼切。

源赖光那个家伙倒是还真敢继续把他派给自己啊,难道就不怕自己嫌麻烦把这位给咬杀了?

然而,和云雀所以为的不同。这次寻来的鬼切实际上并不是被其主人源赖光指派,而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是我没有保护好云雀大人,还请主人给我这次机会,让我把他寻回来。’

——这是鬼切恢复之后,单膝跪于源赖光面前所说的原话。

初次降临于世间,鬼切可以说是绝对的一片空白。

过于信任身边人以及认真过头的性格,那种样子让源赖光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只是他这样主动的姿态,到底是为了身为主人的源赖光所吩咐的上一条‘看好云雀’的命令,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做出的自主判断呢?

——无解,至少现在是无解。

“云雀大人!您没事吧!”

迫切的关怀询问在人靠近之前就已经响起,出鞘的锃亮利刃,锋利的刀尖直指已经跳到一旁拉开距离的红发鬼王。

“还是条忠心的狗。”酒吞童子嗤笑。

对这位寻人而来的式神压根儿没怎么上心,反而是越过他向其身后护着的,还不动如山端坐的黑发青年挥了挥手,“回见了,吾友。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找到你想要的。源赖光……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跟随的人。”

“……”

源赖光是不是值得跟随的人,云雀不知道,但至少他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跟随’什么人的。

“……云雀大人?”

伸手按住听到酒吞童子最后那句话后就想要追击上去的鬼切,收回视线的黑发青年垂眸,目光微冷,直直看着地上在尽了‘引路’职责之后就落地化为灰烬的纸鹤。

阴阳师的咒术,能够制约的从来都只有妖怪。而自己,为什么也会按照源赖光所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