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路,余家老宅内。

大家长余沪生正在召开家庭会议,为的是老二海生。楚翘离家出走最终离婚的事,一时成为笑柄,虽然隔了许久,但一家人仍不愿提起,但是现在不提不行了,他们必须面对现实,海生的烟瘾越来越大,已经基本上不出屋,就连老宅这边也已经半年没有来了,春日懦弱愚钝,撑不起家事,有人看到,余家二房年仅十几岁的小少爷和流氓混在了一起。

大妈老泪纵横:“老二再不争气,也是阿拉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沪生示意妻子扶母亲回房,他转头对真真说:“小妹,我们兄妹四人,现在只有你我还能商量事情,二妈那房和咱们基本上是断了道了,海生现在又沾上烟瘾,眼瞅着家也散了,你虽是女孩家,却反而争气,飞逸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我一直担心他会走了他二叔的老路,没想到让你调教的那么好,我真是安慰。”

真真笑笑:“也要是大哥舍得把飞逸交给我才行,这两年,他在我那里也吃了不少苦头,这孩子天性聪明,又识大体,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沪生叹口气:“小妹你何尝不也是聪明识大体啊,你比飞逸还要小两岁,可比他懂事多了,唉,何止是他,你比老二都强百倍啊,阿爸当年没有看错你。”

说起父亲,兄妹二人全都沉默了,过了好久,真真抬起头来:“大哥,你放心吧,余家不会散,二哥的事,也不是全没有希望。我们一定不要太悲观。我看当务之急,您不如把飞远接回家吧。”

飞远是海生和春日的独子,今年已经十五岁。

沪生点点头:“好在小弟媳带去的是个女孩,飞远是男丁,就算老二再不争气,这棵独苗也要保住。”

真真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哥,你帮我把紫藤公寓的房子卖了吧。”

“卖房?你是不是生意上不够周转了,差多少,告诉大哥!”沪生有些诧异。

“那倒不是,我就是不想住了。所以想把那边的几个单位都卖了。”真真吱唔着说。

“不行,那是阿爸留给你的嫁妆,”沪生有些不悦。“你就算想卖房,也等嫁了人以后再说。”

其实真真也舍不得,但又不想回去,所以才想探探大哥的意思,她私底下是想让大哥买下来。这样也算两全其美。沪生并不明白小妹的心意,一口回绝了。

真真叹了口气,和大哥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她以前的房间,她在这里住到十八岁,屋里的一切还是以前的布置。躺在巨大的红木床上,她觉得踏实多了,她回到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忽然觉得,就连母亲的唠叨也说不出的亲切。在芬姐养猪一样的饲养下,她比前阵胖了一些,看上去珠圆玉润,人也漂亮了。

摸着胸前的项链。她欣慰的说:“我已经七天没有想你了,真好!”她忘记了。当她说这句话时,她其实正在想他。

第二天,沪生和真真就来到法租界海生的家。

楚翘和欣若走了,这个家里似乎少了生机,真真想起当日春日、楚翘和金铃儿呷酸斗嘴的情景,心中感慨。

明明知道他们来了,可是客厅里还是冷冷清清,过了好久,才有一个佣人端了茶出来:“大老爷用茶,三小姐用茶。”

“二爷和奶奶们呢?”真真问道。

“回三小姐的话,二爷和小奶奶们在房里抽烟呢,这会儿不方便出来,大奶奶去铺子里了。”

沪生和真真对视无言,楚翘走了,老实的春日就要担起一家的重担,一个不识字只会做家务的乡下女人,现在却要到铺子里打理生意,而一家之主的男人却躲在家里抽大烟。

真真咬咬牙,对大哥说:“咱们进去吧。”

沪生点点头,和妹妹一起来到厢房,海生光着膀子,秋月和金铃儿半裸着身子陪着他半靠在烟榻上吞云吐雾。

沪生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他是老派人,觉得需要避嫌,真真却没避开,对几个佣人说:“你们进去把二爷捆了。”

几个佣人见三小姐发了话,不敢迟疑,冲进房里,把海生从榻上拉起来,用绳子捆了抬了出来,海生抽得迷迷糊糊,竟然一点也没有反抗。反倒是两个小妾大呼小叫,又哭又闹。

真真走到她们面前,连抽几个巴掌,打得两人嘴角渗血,哆嗦着说:“小姑奶奶,你干什么打我们啊?”

真真声色俱历:“打你们这还是轻的,你们两个狐狸精,把我二哥毁成这样,我就算打死你们都不解恨,来人啊,给我这两个妖精捆了卖到堂子里去!”

两个女人吓得花容失色,金铃儿喊着:“我可是签过文书的,我是余家人,要卖也卖秋月那个贱货,是她勾引二爷抽上烟的,卖她啊!卖她啊!”

沪生要面子,对妹妹说:“她们两个毕竟进过余家门,就这么卖到堂子里,传出去也让人笑话。”

真真就算再恨她们,也知道逼良为娼是造孽,虽然这两人也不是良家妇女,其实她也是想吓吓她们,于是冷笑着说:“你们这样的烟鬼,怕是哪个堂子也不愿要,想活命就自己走出去,以后再敢靠近余家一步,我就把你们交给人贩子卖到山沟里去,你们信不信?”

两个女人如获大赦,一刻也不敢停留,拿起衣服就往外跑,平日积攒的金银细软竟都没敢拿一件。

余沪生直到此时才知道这个小妹妹的厉害,难怪父亲生前那样看中她,她的确有过人之处,只是身为女子,这样的凌利绝决是不是过于强悍了,以后怎么和夫家相处呢?

把海生府里的事情又安顿了一下,真真忽又想起件事,她打了一个电话给龙沧海:“九哥,有件事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龙沧海慢条斯理的说道。

“嗯,以后不要让人卖给我二哥鸦片!”真真直截了当的说。

“没问题。闲话一句。”他口气平和,一如往常。

真真松了口气,她知道只要龙沧海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办到。

骆骏说的对,鸦片害了很多人,大半个中国的鸦片都是经龙沧海的手卖出去的,包括海生抽的也是,只要龙沧海发了话,那上海就没有一个人敢把鸦片卖给海生。

从这一天起,海生一家三口回到了余家大宅,春日勉为其难的学着打理生意,飞远由沪生亲自教养,跟着堂兄弟们一起念书,海生则被关在后院的小屋里强制戒烟,真真请了个医生在旁协助。

大太太虽然年老体弱,但仍然每日监督着下人给海生煎药滋补,就连已经很少走动的二太太柳氏,也带着儿子江生过来帮忙,沪生派了自己这边有经验的伙计帮着春日料理生意,余家从来没有这么齐心协力,海生的事重新把分散的一家人聚在了一起。

这天,真真来到楚翘的大新纱厂,她从南洋回来后,这是第三次来这里了。楚翘离婚后,带着欣若吃住都在厂子里,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真真来时,楚翘正在车间里和技工们一起修理机器,,看到真真,连忙跑了过来。

“没想到你还会修机器。”真真笑着说。

“没办法,这是台旧机子,修修看吧。”楚翘叹口气,脸上却是一片明朗。

真真看着她:“二哥回家了,这一次全家都盯着他,肯定能戒烟,金铃儿和秋月也轰走了。”

“嗯,”楚翘笑笑,像是在听着别人的事,“那多好。”

真真明白,他们是无法挽回了,但还是不死心:“真的不能再给二哥一次机会吗?”

楚翘笑得云淡风清:“他永远都是欣若的父亲,但不再是我的丈夫。”这一生,他救过她,也遗弃过她,她原谅了他,也不遗余力的帮助他,但最终,两个还是缘尽。

“现在有合意的人了吗?”真真试探着,她总希望还能给二哥找到一点点希望。

楚翘当然知道她的心意:“我今年才二十六岁,可我却觉得把别人一辈子都活过了,我的心已经老了,没办法像你们年轻人一样了,欣若就是我的希望,为了她,我吃多少苦也值得。”

真真心里感伤,楚翘只有二十六岁,就觉得活了一生,而自己活到七十岁又重新来过,却仍不死心。

她握住楚翘的手,笑着说:“你才二十六岁,等你活到一百岁时,我来给你祝寿,再把今天这番话说给你听,看看你还记不记得。”

楚翘哈哈大笑:“我一百岁时,你九十五了,两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

真真调皮的笑着:“你才是老太婆,我不会老,永远都不会!不信你就活到一百岁等着我,看看我是不是依然年青漂亮。”

“好啊,我等着,一定等到你来给我祝寿,百岁大寿!”

夏日的午后,两个年轻的女人笑成了一团,沧海桑田,这一世,她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