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问诊后不久,青黛便随上官老夫人搬到了瑞安堂的西院。除了从自家带来的下人外,华老夫人另指派了四个丫鬟供祖孙俩差遣。
住在别人家里,青黛不好赖床,第二天早早起身同祖母一起用了膳,便去正屋见华老夫人。一进了屋,青黛就感觉到有目光望过来,抬眼一瞧,左手边最上首坐着的华韶彦站起身,正满脸堆笑地望着自己。青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低眉敛目地给上首的华老夫人问安。
华韶彦拱手给上官老夫人行礼,“上官老夫人早!老夫人可住得还习惯?”
“老身一切都好。”上官老夫人客气道,“劳你们费心了。”
华老夫人摆手说:“老姐姐客气了。你我都不是外人,若下人们有什么伺候不周之处,可定要明言。”
上官老夫人点点头。
华老夫人又说:“昨日就那个把时辰,黛丫头跟着小十二走马观花在园子里看了一圈,未必尽兴。刚才彦哥还说,要领着你再去好好转转,顺便去镇上走走。”
并非青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面对那张自己熟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那种长期受压迫后产生的习惯性“畏惧”和潜意识里想要“反抗”的复杂情绪,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来。
青黛看着对面笑意盈眸的九娘娘,浑身不自在,连后背都觉得冒冷气,拉着自家祖母的手,弱弱地开口道:“黛儿想留下陪祖母和华祖母说话。”
“还是丫头贴心,怕咱们俩老婆子闷着。”华老夫人笑着对上官老夫人说道,“孩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让她松快松快。有韶彦带着,你放心好了。”
“是啊,老夫人放心,韶彦会照顾好黛妹妹的。”华韶彦适时表了“决心”。
上官老夫人点点头,抚了抚青黛的脸,小声叮咛道:“祖母知道你孝顺,这几日免了你的课程。今儿祖母和你华祖母还有话要说。你韶彦哥哥盛情相邀,莫要失礼。出去后,记得听你韶彦哥哥的话,切不可随便乱跑。”
自家祖母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青黛还有什么好说的,再不同意,让两位老人家乱想,看出自己与那厮有什么龌龊可就不好了。
“鸢姐姐一起去么?”青黛不放心笑脸迎人的华韶彦,还是拉个同路的比较稳妥。
华韶彦莞尔,温柔地告诉青黛:“中午在镇上用膳,你鸢姐姐在那里等着咱们,九哥哥先带去个好去处。”笑意盈盈的眼眸分明藏在戏谑,我就知道会是如此,怎么不敢去了?
青黛横眉回视之,去就去,谁怕谁!
……
碧蓝如洗的天如透亮瑰丽的蓝宝石,那袅袅的柳林里,两只黄鹂鸟在翠柳间嬉戏啼鸣。曾几何时,那才情卓绝的大人物在旅店窗口被这鸟儿鸣叫声吸引,一时有感便信手拈来千古名句,可换做那些情绪不佳的人,这声音着实会让人觉得尖锐刺耳,就如某人此时在耳边的聒噪之声。
“小包子,走路鼻孔朝天很容易摔跤。”
“小包子,头低得太下面很容易撞树。”
“小包子……”
“喂,背上的东西背好了,可别掉了……”
青黛抬头欲张嘴大喝一声,忽然想起临出门时某人赤果果的威胁,“我瞧着黛妹妹好似不乐意?正好我家缺个童养媳,黛妹妹若有兴趣的话,可以不必随我闲逛;只是那日竹舍之事怕会……想你这么聪慧的娃娃,该懂得我的意思!”
光威胁还不算完,该死的九娘娘,竟然抓她当壮丁,还把自己唯一的劳动力银红也忽悠走了,乐颠颠地替他打前站去镇上酒楼等侯。
美人脸的杀伤力太大,这不是早些年都知道了。
青黛叹了口气,硬生生忍住了想骂人的冲动,拽了拽背上快溜下去的那只足有她半个人高的鱼篓子,不屑地睨了那张漂亮的俊脸一眼,鼻子发出一声轻哼,转头看路边的风景去了。长了同一张脸的两个人,虽然性格不大相同,但都是那么恶劣!
“怎么累了?要不九哥哥帮你背?”
“不用!”
“那好,跟上了。”华韶彦斜乜了闹别扭不理人的青黛一眼,见那双小胖手攥成小拳头,薄唇抿起一抹动人的弧度,甩头转身哼着小曲往前走去。
华韶彦带着青黛绕着别院走了小半圈,晃晃悠悠地顺着月湖往东走,穿过一片小树林,到了另一处园中湖。这处湖面足有月湖的三倍大,岸边生着大丛芦苇。湖心有一凉亭,几乎贴着湖面而建,另有一长达百米的矮堤连到两岸。
走在堤坝上,脚边湖水随风泛起粼粼波光,让人不知是水在动还是堤在动。
到了亭中,身后的丫鬟先一步放好竹凳、小几,各自忙活起来,有端出椒泥小炉坐水沏茶的,有收拾鱼饵鱼钩,有摆弄鱼线浮标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青黛背着个大鱼篓子走得脚发酸,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赶紧扔了鱼篓子,一屁股坐到了竹凳上休息。华韶彦倒也没再折腾她,自顾自地在堤坝上慢悠悠地来回踱步,直到寻找了一合适的地方,伸手指了指,跟在身后的下人马上搬了两把小竹椅和一张小几放在他所指的位置。
“小包子,过来,坐这里。”
青黛望了望头顶瓦蓝瓦蓝的天上那一轮红红的大日头,摸了摸自己的包子脸,暗想,九娘娘是不是故意整她,这钓鱼费工夫的活儿,怎么不得坐上半个时辰以上,到那时,她不得变成个黑包子了?
“日头大,我坐亭子里好了。”青黛龟缩在亭子一角抱着茶杯直摇头。
华韶彦双眼笑成两弯优美的细线,三步并两步走到亭子里,抽走了青黛手里的杯子,俯身抱起青黛就往外走。
“哇啊,放手!男女授受不亲,快放我下来!”青黛趴在华韶彦肩上,忠毅侯府应该比上官府更讲究礼数规矩才是,怎么会出了九娘娘这般纨绔无赖不按常理出牌的嫡系子弟。
“小屁孩你才几岁,就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看样子平日读了不少书了。”华韶彦笑呵呵地在青黛屁股上拍了两下,“别在我面前使小性,乖乖地给我拿着网子捞鱼。哼哼,不然,回去我就告诉你祖母让你回我家当童养媳。”
华韶彦走到桥上放下青黛,忽然发现小姑娘双眼红红的,眸中蕴着一汪水,睫毛上微有湿意,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微光。华韶彦有些无措,指尖掠过青黛的眼角,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儿落在了指腹上,他不禁蹙眉咕哝道:“我没有使多大劲儿啊,怎的就哭了?”
“拿帕子来。”华韶彦不耐烦地朝不远处守着的丫鬟招手。
接过丝帕,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替青黛拭去眼角的泪珠。青黛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他拉近怀里动弹不得。他的动作很轻柔,美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青黛的小脸,手中的丝帕如薄薄羽毛,在风中翻飞的一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弧线,掠过脸庞搔得人麻麻痒痒。
那近在咫尺的美丽容颜,温柔的眼神,让青黛有种在做梦的错觉,心中复杂莫名,曾经在拍卖行经历过的人和事如浮光掠影在她眼前闪现,灯红酒绿里游走的俊男美女,过手的宝器珠翠和珍玩字画,还有一些生命中曾经在意的人和匆匆过客,一帧一帧地放过,那么远却又这么近,触手可及却又如沙溜走……
青黛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并不是曾经整日面对的那个人,那个总是冷着脸说话训得她哑口无言的男人。甩甩头,不该再因为面前的少年而让自己陷入这种古怪的情绪当中,美丽少年此刻的行为让她对他的印象稍稍改观,至少他的血是热的。
不过,越美丽的事物越带毒,比如咱们貌美如花的九娘娘,虽然生了一副好相貌,但同时也长了一条毒舌,时时不忘摧残某些人幼小脆弱的心灵。
“丢人败兴!动不动就哭,以后哪个倒霉的敢娶你这个泪包回去!”
九娘娘的一句话,让青黛刚刚升起的好感幻灭了。原来是自己高看他了!某人抽了抽鼻子,肉爪子一把夺了华韶彦手上的帕子,转过身胡乱在眼睛上抹了抹,“不劳九哥哥费心了!”
“啪——”
过了一会儿,脑袋上被人扣了一张大荷叶,遮住了头顶的阳光,“连个日头都怕,娇气!”
青黛愣愣地看着吊着两根芦苇绳的大荷叶遮住了她的视线,忙动手扶扶正,小手拽着绳子在下巴上打了个活结,撇嘴嘟囔道:“嘁,毒舌男!”
华韶彦不再理会青黛,自己拿起鱼竿,一杆甩出去,架好鱼竿,然后拣起椅子上的斗笠戴上,靠坐在小竹椅上。
青黛戴好了荷叶帽子,抓起地上扔着的兜网,跟着在他身边的竹椅上坐下,胳膊搁在膝盖上,双手撑着小脑袋,一言不发地看向前方。身旁,华韶彦睨了她一眼后,笑了笑,目光也望向了湖面。
约莫过了两刻钟,水面上的羽毛浮标动了动。青黛揉揉眼睛,再一看,确认那浮标又动了一下。她才转头看向华韶彦,见他并不心急提竿,依旧静静地等,脸上沉静的神情让人有些不适应。青黛不再看他,转头注视着湖面,很快,那浮标并不在左右摇晃,而是向下沉了极其微小的一点。
华韶彦迅速抬手,嘴里喊道:“包子,鱼个头不小,你可留神了。”
一条有成人两个半手掌长的鲤鱼被鱼线带起,拖出了水面抛向了空中,然后直挺挺地朝青黛飞来。青黛一愣,左摇右晃地举起网兜对着鲤鱼飞来的方向竖了起来。
“啊——”青黛准头不错,鲤鱼入网,只是这鲤鱼飞来力道太大,青黛她气力不足,鱼儿作势就要挣扎出网,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堪堪将网兜控制住,“快,抓不住了!”
没等丫鬟跑上来帮忙,青黛脚下一滑,整个人被鱼儿带着转了一圈,重心向后,眼看就要掉进湖里。华韶彦眼看青黛落水,丢了鱼竿腾空一跃,抓住青黛的胳膊欲将她拉住,不想撞上了手忙脚乱跑上来要帮忙的丫鬟,结果连他自己也失去重心。
“噗通”一声,两人一同掉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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