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里的后半夜,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顾仙佛与郭相宜依然在桌上相对而坐,不过桌上的饭食已经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杯还冒着氤氲雾气的清鸣,茶虽然不是好茶,但是也算是西凉偏远地区的一个地方小茶种,喝起来也有一股子特别的回味悠长的味道在舌尖环绕。
在距离桌子不到三步的距离之处,杜晴躺在一处血泊之中,黯淡的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脖颈处有一细微到近乎肉眼不可见的细微伤口,正是这个不起眼的致命伤口葬送了这个秀气女子的性命。
海婵在杜晴的尸体旁边亭亭玉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时海婵正拿着一副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一双素手上沾染的血渍,她的手指洁白修长,右手食指指甲比其余手指的指甲都长了三分,刚才正是海婵用这一方不起眼的手指甲轻盈而灵动地划开了杜晴的喉管,杜晴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处,就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
海婵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双手一边轻轻哼着一只不知名的小曲,顾仙佛知道这首曲子,在以前自己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海婵宗师会在自己身边轻轻哼着这首小曲,据顾淮所说,这首小曲是顾仙佛的生母在世之时经常哼唱的摇篮曲,这首曲子是管静思在江南老家学会的曲子,唱法婉转动人,清扬动听,在长安很少听到。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首小曲,顾仙佛心中百味杂陈。
郭相宜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小口,开口说道:“这位姑娘武功不错,小曲唱的更好。”
顾仙佛得意地笑了笑,不紧不慢说道:“在这世间,武夫有千千万万,小宗师有四个,大宗师有两个,但是海婵只有一个,千秋万代,列国四海,只有一个海婵。”
听到自己少爷的赞誉,海婵羞涩地腼腆一笑,脸上的笑容更加明艳动人,嘴里哼着的小曲也更加畅快。
郭相宜笑了笑,轻声说道:“说起这天下的两大宗师,韩内寺跟你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日后你在行走这西凉之时,可得小心一点,怕就怕这个老不死地不按常理出牌,万一他不顾一切地带着黑冰台的余孽出了草原,一路杀到这里,你生还的几率,不大。”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略带愁容说道:“真是苍天无眼啊,连这等无根之人都能达到天下武夫念念不忘的大宗师境界,为啥药师这么努力,现在却是一介身无长力的废人呢?唉,老天不公啊,现在面对这个大宗师,其实药师心里也是愁的很,真怕这个老小子不顾一切地冲将出来为他大秦复国,药师现在身边的资源,遇到这个老小子,还能勉强保得了性命,但是若是这老小子带着黑冰台的余孽一块出来,那可就不好说了,黑冰台是什么?那可是现在天下谍子的老祖宗,就连现在威名赫赫地我顾家密影,从人员配给到建制上,很大程度上都参考了黑冰台的建制,要让咱顾家密影和黑冰台交手,胜负难料啊。”
郭相宜轻轻搓了搓手里的茶盏,带笑问道:“你二弟呢?四小宗师之中,战云杀力最强,詹台扶风最为风流,海婵手段最为诡谲,但是若说天赋最高,日后成就最大,也是最能绝地求生的,唯有顾家的顾烟了。”
顾仙佛摇头而笑:“烟儿天赋最高,日后成就肯定也最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不能把烟儿绑到西凉这一片土地之上,大宗师?大宗师算个屁,烟儿将来要触摸的,是那传说中的人中仙!”
郭相宜没脾气地摇头笑了笑,轻声说道:“你啊你啊,这意气风发的样子,和你父亲顾先生当年是一样的,就连这欠揍的表情,都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先不说你二弟,那另外一个大宗师,从龙溪书院里出来的王一川,你是不是见过了?”
顾仙佛微微欠身:“郭先生神机妙算,连这一点都能看出来。”
郭相宜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神机妙算个屁,前些日子王一川刚刚来这找过我,说是我若是不把你的行踪告诉他,日后再也不给我送茶叶了。”
顾仙佛微微一怔,然后诧异问道:“你……你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郭相宜理直气壮:“这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算卦的!想算卦你去找哈哈道人去。”
顾仙佛目瞪口呆:“你就为了一包茶叶,就把老子卖了?!”
郭相宜桌子一拍,眼睛一瞪:“你这个臭小子,你爹在我面前都不敢称老子,你还真敢翻天了是吧?”
顾仙佛脖子一缩,悻悻然地坐在椅子上,捧起茶杯来狠狠喝了一口清茶,最终却烫的自己龇牙咧嘴。
郭相宜对顾仙佛现在的态度很受用,仰首哈哈大笑两声之后,这才转移话题说正事道:“你现在去无冢城,不是一个明确的选择啊。”
顾仙佛也恢复了正形,恭敬问道:“请郭先生明示。”
郭相宜站起身来,在房间内一边慢慢踱步一边慢斯条理地说道:“西凉缺能马上就拿上手的人才,这话不假,无冢城里面有马上就能拿出来用的文臣,这话也不假,但是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契戎蛮子最近的动向,可是有些不对啊。”
顾仙佛皱眉深思片刻,惊诧问道:“你的意思是,契戎蛮子最近有可能前来犯边?”
郭相宜停住脚步,看着顾仙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顾仙佛倒吸一口凉气,惊诧说道:“不应该啊!现在大乾正是蒸蒸日上兵强马壮的时候,契戎蛮子那边也是草肥马壮,每过一天,契戎蛮子的实力就能增强一分,现在拿契戎的发展作为赌注,跟咱大乾硬碰硬,这……这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啊!”
郭相宜深深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还没想明白吗?契戎蛮子不是要与大乾硬碰硬,而是……要与西凉硬碰硬!”
顾仙佛豁然站起身来,脸色煞白,瞳孔骤缩,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嗓音此时已经微微有些发颤:“西凉……西凉这么快就被那群白眼狼给卖了?!”
顾仙佛身躯微微一晃,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漫天的黑云几乎同时压了下来,让顾仙佛站立不稳,呼吸不能,张口欲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抬手想做点什么,却发现手似乎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海婵立即上前两步,抓住顾仙佛的臂膀紧紧扶住自家少爷,一入手之时,海婵便感觉自家少爷的脉搏跳动之快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跳动速度,而且他的肌肉已经到达了僵直的状态,已经微微有些发凉。
顾仙佛此时只感觉有雷霆万钧之力在自己四肢百骸之内飞速流转,天塌地陷的感觉,亦是不过如此吧?
原本再有三年时间,西凉便能打造成一块铁板,而西凉边防也能被打造成一块坚实的壁垒,从娘子关到倒马关一线,边陲重城完全能建立起来,而桑干原一线又全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带,有利于骑兵驰骋,但是却不利于隐藏行踪,攻城队伍还未接近城墙十里之内,肯定就会被守城的队伍发现,而到那时,娘子关的重城已经城高墙深,契戎蛮子的传统又是精通马上作战,擅长骑射不擅长攻坚,在娘子关的守备有防备的情况一下,是不可能攻坚成功的。
但是,顾仙佛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心血,现在全部付之东流!
这些谋划没有输在契戎蛮子身上,而是输在了大乾的自家人手上!
顾仙佛这才慢慢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抬了抬手,慢慢松开海婵,仰首长叹感叹道:“赵焱……赵焱误我啊!赵焱误我西凉啊!”
郭相宜脸带愁容:“我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没想到……没想到赵焱的胆子如此之大,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能直接与契戎蛮子勾结,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他砍得。”
顾仙佛坐回座位之上,强打起精神说道:“不是他胆子大,而是他等不及了,赵衡现在身体越来越差,可能熬不过这个月了,赵焱身为太子,自然得有所动作,夺嫡这种事情,哪里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啊!”
郭相宜神色平淡:“现在这天气要变了,不仅要变,还是大变,药师,你现在赶快带着人马赶回西朗主持军政,现在西凉兵多将广,只要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怎么都不会直接让契戎蛮子打穿了,无冢城,我替你走一趟,但是事情是否能成,我就不敢在这里保证了。”
顾仙佛站起身来,拱手恭敬诚恳说道:“药师,在此,拜谢郭先生大仁大义!郭先生恩德,药师与西凉军民,此生不忘!”
郭相宜快步走到顾仙佛近前,伸出双手把顾仙佛扶起,郑重说道:“要谢,也是我替西凉百姓谢谢你才是,西凉有了你,就有了魂啊。现在西凉谁都能死,就你不能死,你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命了,是整个西凉八十多万户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