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太子赵焱的再三诚恳挽留下,朱伯安还是没有留在太白居用午饭,按照他的说法,是当兵的泥腿子,吃惯了沾满泥沙的大锅饭菜,像天然居这般精致小吃虽然看起来精致,但是若让自己吃起来,无异于牛嚼牡丹,也吃不出这里面的精致味道,还不如回府里就着青菜吃上两大碗米饭香甜。
虽然朱伯安话语是这么说,但是看其脸上的模样,却是明明话里有话的意思。
太子赵焱起身,一路弯腰把朱伯安送到门口,目送着朱伯安披上蓑衣,带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闪出来的七八名面目憨厚但是眼神无意之间却有精光闪过的汉子,也没有向赵焱告辞,便上了战马顶着风雨一路绝尘而去。
等到朱伯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之处之后又过了良久,赵焱才直起腰板,脸上之前的诚恳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双眼之中再也不复之前的和善,里面的阴鸷酷烈足以淹没掉整个太白居。
赵焱接过盱眙翁递过来的一方雪白毛巾仔细擦了擦脸庞,虽然在擦脸,但是他那双阴鸷酷烈的双眼一直还在盯着外面的细雨如织,也不知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擦拭完脸庞之后,赵焱一言不发,随手就把那一副雪白毛巾往门外一扔,然后整个人沉默着便走回自己位置之上,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一副上好的雪白毛巾,在春雨滋润下,马上就在泥泞之中变得一文不值了。
盱眙翁朝在屋檐下候着的两名灰衣小厮轻轻摆了摆手,两名小厮俯身轻声应是,然后便顶着春雨急匆匆告退,不到片刻功夫,在太白居伙房的全力运转之下,不到半盏茶冷热的功夫,四汤八冷十六热共计二十六道大菜在二十六名貌美清秀的婢子护送之下,一道接一道的摆到赵焱面前。
等到这些婢子都把菜肴摆放好退下之后,然后便又有三名身材相貌在之前那二十六名婢子之上数倍的青衣花倌儿撑着油纸伞,端着烫好的上好酒水,盈盈走到桌案旁边伺候着。
这里没有外人,赵焱也就不用再在脸上挂上那一副和善笑容,整个人毫无仪态的在蒲团之上缩成一团,双臂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之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桌案上的二十六道大菜和三壶九酿春酒,双眼直愣愣的发呆,整个人宛如一块木头雕塑。
足足等到烫好的三壶九酿春酒全都有些微微发凉之后,赵焱整个人才如梦初醒,先是低头轻笑,然后仰首大笑,最后抬起头无声大笑!
坐在赵焱对面的盱眙翁与赵焱相处多少年了,对于赵焱现在这模样是习以为常,但是在一旁伺候的三名美貌婢子却不知道这一国之储君如此疯癫作态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三个人虽然还是微笑的站立的笔直,但是轻轻挑动的眉毛和紧紧捏着衣角的小手却显示了她们三人内心未必如表面这般平静。
良久笑毕之后,赵焱这才恢复正常,依然是那副懒散的坐姿,不过起码表情好歹正常了一点,他伸手捏起一整串青翠欲滴的上好葡萄,右手把葡萄高高提起,轻轻仰首,一口咬下三颗葡萄,在嘴中轻轻咀嚼着。
盱眙翁拿起一壶九酿春酒,一边替赵焱斟酒一边笑道:“要说这九酿春酒,味道确实当属一绝,虽然比不得咱宫里的仙人醉,但是也绝对可以算是世间好酒了,没有完完整整的九道工序,做不出这地道的九酿春酒,这太白居里的酒水收藏的虽然多,但是这九酿春酒啊,还是不太地道。”
赵焱轻笑:“长安城乃至整个天下,要说哪里的九酿春酒最地道,当然是罗尚书的府邸了。”
盱眙翁放下酒壶,接口说道:“殿下聪慧,可惜老奴与殿下,这辈子都可能喝不到一口地道的九酿春酒了。”
盱眙翁此言大有杀人诛心之嫌,赵焱自然能听出这位朝夕相处的睿智老人的言外之意,把嘴里葡萄咽下之后,方才轻声说道:“我那便宜姥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一反常态参与其咱大乾的政事起来,而且一起手却是一场……看起来昏庸至极的错手,罗悠之那厮宛如茅坑里的一块石头,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正是因为他在兵部之中,才让本宫与诸位皇子的手,都插不进这兵部之中,虽说朝廷六大军各有领衔,兵部在六部衙门之中算是最清水衙门的,但是好歹也是六部之一不是,不谈六大军,光天下的府军,加起来怎么不得三四十万,这些人虽然暗地里抱团取暖,但是却还是得听咱兵部与父皇手中的一块虎符调动啊。”
盱眙翁抚须而笑,淡然说道:“这个罗悠之嘛,有眼光,有实力,但是却没几分才气,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不必顾家的其余门人,身上的顾府标签实在太重,不是倒打一耙就能洗掉的,与其这样,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虽说官场之上,庙堂之中最忌讳这种倾家荡产的豪赌,但是咱们不得不承认,他这次应该是赌赢了,获得朱国公的青睐不谈,就连陛下现在也对这个罗悠之另眼相看,顾府留下的‘生意’,有一小半现在已经由罗府接手,若是以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假以时日,‘小顾家’这三个名号,指日可待矣。”
赵焱撇嘴,明显是对罗悠之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却略带兴趣地询问道:“罗悠之的那个不成器儿子,据说现在也开始知耻而后勇了?”
盱眙翁点头,语气依旧淡然:“长安城里的将种子孙,或者黄紫公卿的纨绔后代,不得不说比起那些寒门士子来说,起点从来就高的多,哪怕头二十年就知道架鹰斗犬,偷香窃玉,但是只要改过自新了,最差也能获得个知耻而后勇的评价,这位罗敷罗公子,现在可宛如换了一个人一样,虽说还有些争勇斗狠在里面,但是却都是为了顾府留下的那个宅子和那位老人,不得不说,在长安城一部分老人心中,对于此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还是有几分赞扬的。”
赵焱直接伸手拈起一块不知名肉段儿扔到嘴中,一边大嚼特嚼一边不屑道:“那群老顽固和长安城的言官一样,都是空有虚名却无实干的主儿,‘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鸡鸣和’,这句话还真是话糙理不糙,得了那群老顽固的欣赏,有个屁用,他该受排挤还得受排挤,该挨揍还得挨揍,他知耻而后勇是不错,但是却勇错了方向。”
盱眙翁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前些年这小子一直和顾仙佛厮混在一起,现在挨的这些揍,也算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每挨一拳,身上的纨绔气息就可以洗掉一分,这么划算的买卖,有谁不做?”
赵焱紧跟着举起酒杯,二人相视一笑后,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