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兽(1/1)

只不过,黑色的鞋面已有些发灰,白色的鞋底早变得发黄,可看上去仍是暖和舒服。

这双鞋,她记得特别清楚。

那天,王大婶夸她知心知意,又骂巧珍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巧珍脱口道:“娘既然觉得晴儿好,就留着她做儿媳妇。”

王大婶顿时不作声了,良久才道:“晴儿是个好孩子,咱可不能糟践了她。”

俞晴虽小,可也知道王大婶嫌自己命硬,先克死娘,又克死祖母。

王大婶不愿俞晴嫁到她家,可对她仍是极好,做了好吃的,但凡有巧珍的,就必有俞晴一口。

能这样,俞晴已经很是感激。

尤其她昏倒在天灵泉旁边那天,还是王大婶给她送红枣,发现她不在家,才托人找到的。

至于她为何会晕倒,墨狼说,空雨给的符箓上有明正真人的一缕神识,彼时墨狼也在她体内四处游走,本能地排斥一切外来神识,两强相争,她便成了可怜的受害人。

而她喜欢去天灵泉也是因为墨狼,墨狼的三魂六魄尽散,可彼此之间却心存感应,俞晴年幼容易被控制,因此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天灵泉跑。若不是,她牢牢记着爹的劝告,不敢靠天灵泉太近,怕失足落水让爹担心,或者她早就成为冤魂了。

也不知爹何时能好起来,如果真能像黑雾谷的幻境那般时时见到爹,她就是一辈子活在幻境也愿意……

俞晴摇摇头,挥去这纷乱的思绪,问道:“你在哪里找到了王二哥的鞋?你见到他了?明正真人回来没有,他怎么样了,可安好?”

一连串的问题让空云有些愣怔,他简短地回答:“没见到王二,师叔没事,现下去掌门那里了,我有些话要交代你,若是别人问起,你我且不可失言露出破绽。”

俞晴凝神听着。

且说在黑雾谷那日,明正见俞晴跟空云相继进入地洞后,嘱咐空雨一句随后就下去了。八哥鸟虽然嘴欠,心里也惦记着俞晴,就站在明正肩头一同跳下去。

当时俞晴是失足落下,空云则是救人心切,两人都是直接坠到洞底。

而明正已年近九十,心思缜密,不像空云那般莽撞,他不知地洞深浅,又担心坠落速度太快压坏二人,便在下落过程中不时用短匕扎着洞壁以稍作缓冲,没想到无意中触到一个机关,洞壁突然涌进一股强风,漩涡般将他扯进洞壁里。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置身于一个困阵中。

困阵,又名缚灵阵,顾名思义,困在阵内的修士就像被缚住一样,倘若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困阵没什么杀伤力,可若是挣扎反抗或者企图破阵出来,那么困阵就会变成杀阵,而且能够吸收修士的灵力来补充阵法之力。反抗得越激烈,灵力被吸收的速度越快。

但凡法阵,无论是有形阵还是无形阵,阵眼都是最重要和关键的部分,就像大脑对于人体那般。一旦阵眼被摧毁,法阵就失去了效用,几乎等同于虚设。

因此,找到阵眼及想出破阵之法以前,唯一安全稳妥的做法就是待在困阵里一动不动。

明正当即盘膝坐下,仔细地打量着周围。

蔚蓝的天空悠悠飘着三五白云,浓密的树林枝叶开始变黄,有几株枝头上还挂着圆圆的红果,看着让人心喜。一切都很正常,与往日毫无二致。

明正深吸口气,索性不管它,兀自闭目打坐。

两个时辰后,再度睁开眼,风景还是先前的风景,唯一的不同就是夕阳西落,给面前诸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整个写亭峰谷静谧而平和。

如许过了五天,明正已是结丹修士,无需一日三餐,八哥鸟却已饥肠辘辘,看着不远处的红果,它心痒难耐,再也忍不住,展翅便往外冲。

只一动,法阵不知从何处窜出一道明火,朝着八哥鸟直扑过去。灵力波动的同时,困阵已变为火阵。

八哥鸟匆忙躲过,明正却是眸中一亮:红果树喜欢炙热之地,向来只有武清峰才有,现在却出现在写亭峰谷,红果树必定就是阵眼。

想到此,明正催动灵力,掌心顿时涌出一道水流,朝红果树激射而去。红果树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数百飞剑,铺天盖地地射过来,一瞬间火阵变成了金阵。明正怒喝一声“挡”,他的面前立时出现一道土墙,将数百飞剑尽数隔绝在外。飞剑掉个方向,再度袭来,而地下也腾地冒出一股火焰,直冲明正踏足之地。

明正暗叫不好,原来这困阵竟然化为五行阵,方才两个回合,他已感到灵力在流逝,倘若五种阵法悉数来一遍,他即使侥幸逃过一两遭,最后也会因灵力尽散而困死在法阵中。

正焦虑时,忽听两声巨响,飞剑蓦地消失,火苗也瞬间熄灭,明正感觉得到凉风习习,闻得到花香隐隐,听得到鸟鸣阵阵,阵法已然被破解。

明正踏出阵法,便看到了灰头土脸的空云。

空云能在此紧要关头破阵,实在是歪打正着。

空云之所以来写亭峰谷,一来是因为担心明正,看看能否助一臂之力,二来则是因为他觉得写亭峰有点不正常。

上次俞晴看到的幻境,他虽没看到,但基于对俞晴的了解,自是相信她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后来又出了王奎磊暗修魔法之事,再就是门派大比时富恩岱的表现。

富恩岱出招先用的天罗刀,空云为迷惑对方借机布阵而假意不敌,其实空云是真的不敌,依他的实力,面对上百把飞刀,运起周身灵力,尽数逼退不可能,但逼退大半绝无问题。可就在他出手应战时,发现自身的灵力好像渐渐在流失,愈是催动,愈是流失得快。看到富恩岱得意的笑脸,他当机立断,不再反抗,只是躲避,因而显得束手无策。否则,依他的傲骨,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狈。

吸收他人灵力据为己有,是魔修常用的功法之一。

王二与王奎磊都是写亭峰药园的杂役弟子,富恩岱的祖父则掌管着丹房,接触灵草灵药的机会最多。

而写亭峰谷气候湿润温和,极适合灵植生长,写亭峰的弟子经常前来采药。

种种迹象,由不得空云不怀疑。

事实确实如此,空云刚到峰谷,就遇到了上次俞晴见过的幻术。

五月,夏风吹落一树槐花,飞雪般纷纷坠地。

高大的槐树旁,梳着双环髻的小女孩,低着头,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瞬即松开,“大哥,你快走吧,免得,免得被那人见到,你又得被罚。”

柔柔夏风,烁烁骄阳,女孩的眼里尽是孺慕与不舍。

他负手望天,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你等着,有朝一日,我会将你跟娘受到的屈辱一一报应在那人身上。”

空云刚经历过黑雾谷的幻境,岂会受此迷惑,冷冷笑了一声,喝道:“雕虫小技还敢卖弄,破!”

槐树、茅屋还有小女孩尽数不见,唯有两株合抱粗的柳树在秋风里摇摆,状甚无辜。

空云手起剑落,儿臂粗的柳枝断在地上。柳树大怒,根根柳条顿时化为长鞭,抽向空云,万千柳叶如尖刀直直刺向空云。空云早有准备,左手催动烈火符,右手挽个剑花,逢枝砍枝,遇叶烧叶,不过数息,枝叶繁茂的柳树成了秃子,显出隐藏的小径。

小径以五色石子铺就,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小径两旁,是成片的紫樱草,紫樱草全株尽紫色,唯有花瓣青翠欲滴,晶莹剔透,吸引着人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上三五眼便迷失了心神。

富恩岱所用的的勾魂箭头就涂着紫樱草花瓣提取的紫樱毒。

空云薄唇紧抿,果然,富恩岱与此地主人脱不开干系。

看了看周遭地形,空云认出,这是个经过改良的四象阵。他不敢大意,小心地辨明方位,计算好步伐,踏上小径。

足足走过三百六十四步,眼前突然出现一座石屋。石屋不大,跟空云在药圃的茅屋差不多,所用石块也是昆嵛山最常见的山石,可就是这般普通简单的石屋却让空云蓦然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他不敢贸然上前,只放出神识细细探查着周遭,在枯草丛里发现了布鞋。空云立时想起俞晴提过曾见到王二的布鞋。

这会不会就是王二的布鞋?

如果是的话,布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要知道,王二出事时,他到昆嵛山才四年,只有炼气二层的修为,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到写亭峰谷,除非有人带他来。可带他来的那人又是谁?

思忖片刻,空云决定将布鞋带回去,可他刚踏出一步,石屋的门无声地开了,一股冷风喷涌而出,冷风里明显带着属于魔修的煞气。

空云不敢恋战,匆匆捡起布鞋就往后退,冷风寸步不离地跟着,尤为可怕的是,煞气经过之处草木都像有了生命一般,竟然形成一个木灵阵。

木灵阵攻击性不强,却极能缠人,很难从中脱身。

空云乃木火双灵根,最擅长的就是木系法术。不过布阵的草木均为木属性,木系法术根本奈何不了它们,火系法术收效也不大,一把火烧过去,枯黄的草木很快就发出新的枝叶,层出不穷。

僵持的后果是什么,空云考虑得很清楚,因此短暂的思忖后,他破釜沉舟般将为黑雾谷历练准备的近百张火系符箓都取出来,催动灵力,尽数扔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用尽全力跃了出去。

剧烈的爆炸声过后,死里逃生的空云见到了死里逃生的明正。

俞晴长舒一口气,往空云的茶杯续上水。

空云又道:“明正师叔已跟掌门禀告此事,写亭峰牵连着黑雾谷,我想瞒下药华园跟尺素之事。若掌门问起,就说你我落到地洞后,又慢慢爬了上来,然后被雍和抓到黑雾湖,莫名其妙地又送了回来。”

俞晴了然地点头。药华园是万万不可对人提及的,否则被人知道她身上藏着人人垂涎的灵草,恐怕她活不过明天。

至于尺素,如果掌门知道昆嵛山还藏着个化形期的妖兽,也许以后就无法安睡了。

空云见俞晴明白,微微一笑,啜了口杯中茶,突然又道:“师妹,你早就知道你本是木系单灵根,你也早就知道魔修并非因你而来,是不是?”

俞晴右手一抖,澄碧的茶汤自茶壶嘴溢出来,溅在道袍上。

空云接过她手里的茶壶,淡淡道:“是我太过大意与自信,总以为自己是师兄,该诸事教导你,其实从你修炼木华诀我就该明白,师妹是有主见之人。”

“不!”俞晴犹豫着,嚅嚅不能成言。

空云笑道:“不用多说,我明白,你用心修炼吧,记得以后戴上明正师叔送你的隐灵珠,我去黑雾谷一趟。”

“你一个人?去哪里做什么?”俞晴急道。

“去给尺素提个醒,顺便回答她的问题。”

什么问题?

俞晴稍一思索,便知道空云的意思。

那天尺素问,对于男人来说,世俗眼光与心爱之人,哪个更重要。

师兄会如何回答?

她不由抬头看向空云。

空云反问道:“若师妹明知一男子是妖兽,可会与他相恋?”

“不会!”俞晴斩钉截铁地答,且不说来自尊长亲人的指责、世俗异样的眼光,只是想想以后会有个半人半妖的孩子,她就接受不了。

空云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低低道:“尺素应该庆幸没有孩子,倘若有个孩子……世界的规则是由强者制定,除非他强到足以俾睨天下改变世界,否则他会永远游走在人类与妖兽边缘!”

俞晴听罢,不知为何,竟悚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