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大典在翌日如期举行, 所有参加祭典的皇族及大臣由御林军护卫, 身着祭服,徒步往天坛行进,以示心诚。为首的司马沂身着浅黄帝王祭服, 头戴明玉冕旒,稚嫩的小脸紧紧绷着, 已初具帝王威仪。
随后半步的便是身为太后的顾央, 同样是司马皇族百年来定下的祭典服制,内里是绣有银色凤纹的雪白深衣, 外罩黑色纱榖,其上翟鸟纹彩栩栩如生,云鬓高簪, 如此装扮,倒给她多添了几分肃穆清贵之气。
修筑天坛的山峰位于龙脉的龙眼所在, 在其最高处的环形天坛以汉白玉砌成, 雕琢着四大神兽及掌管社稷的天神图纹, 具有上达天听,下镇龙脉之意。
山路难行, 更别说还是一众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甚至皇族,因此一路上还有两处可供休憩的地方, 待小皇帝司马沂已经脚步微微凌乱, 不少人已经面露隐忍之色, 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第一处暂栖之地——龙云寺。
龙云寺是由太宗皇帝亲自赐名题字建成, 年年香火鼎盛, 近日来因为皇家祭祀已拒接待其他香客,见皇帝一行人到来,白眉白须的寺庙主持携一众僧人上前迎接。
“阿弥陀佛,”主持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随即缓声道,“老衲已恭候诸位多时,请诸位随老衲入寺内稍作休整。”
“多谢大师。”即使额上淌汗,已经累极,司马沂依旧努力维持帝王之姿,跟着主持一行人走入寺内。
顾央在厢房内的桌前坐下,房内燃着檀香,沁人的气味使人精神一震,连疲惫也驱散几分,檀木桌上摆着僧人送来的糕点茶水,采薇已经一一用银针试过,采苓则上前为顾央按揉肩颈。
采薇收起银针,轻声道,“离天坛还有一多半的路程,娘娘不如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顾央闭目假寐片刻,开口道,“确是要吃些东西垫好肚子,毕竟,还有一出好戏在后头,等着咱们唱开场呢。”涂有深红丹蔻的两只细长手指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唇上染了胭脂的口中,柔软的小舌一勾,妖艳异常。
几块糕点下肚,顾央又不慌不忙地小憩了一会儿,才听得外面传来了刀剑相击之声和群人奔逃惊叫的声音。
采薇神色波澜不惊,见顾央醒来,走近床边低声道,“娘娘,开始了。”
“真是心急。”顾央轻笑一声,不紧不慢起身让两个婢女更衣,喧闹声越发近了,她仍旧从容不迫在桌前端坐下来,仿佛所处的并不是发生叛乱的龙华寺简朴厢房,而是京城里华美的琉璃宫阙。
......
苏长宏是苏家长子,苏家虽不是随着□□皇帝打下江山的功臣,却也在随后多年里逐渐成为名门望族,苏家子弟多数在朝任职,或在军中担任要职,苏长宏时至中年,已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兄弟及膝下儿子个个身居要职,父亲更是两朝元老,苏家的形势看着蒸蒸日上,也让苏长宏心中滋生了其他念头。
如今皇帝式微,朝中大权由太后和九千岁把手,强权之下,无人敢对此多言,苏长宏却觉得这是个使苏家再次发展壮大的好机会,于是联系苏家上下,以及苏家附属,联合另一大世家秦家,决意在祭典之时以清君侧之名除去太后和东厂督主,拥护小皇帝掌权,到时候,苏家就是小皇帝的恩人,之后的地位定会无人可及。
而小皇帝仍旧年幼,朝堂上没了太后和东厂督主,定会需要苏家支持,此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好不逍遥。
想到此处,又见护卫的御林军节节败退,苏长宏不禁抚了抚胡须,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来。
“大人,”一名下属躬身上前道,“已经都处理干净了,您看?”
“做得好,”苏长宏微微颔首,语气却有难掩激动,他一手背在身后,道,“来让我会会这个祸乱朝纲的妖后。”
太后的厢房是龙华寺最幽静处,相邻的则是朝堂命妇女眷,此时发觉外面混乱一片,女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躲在厢房内不敢出来,苏长宏的主要目的是顾央,也没有过多为难,而是径直走向太后的厢房。
“给本官把门打开!”他在门前站定,喝道。
苏长宏如此作为,自然有人为他鞍前马后,只听得嘭地一声巨响,雕花木门应声而破,显露出房内的情形来。
顾央眉头未动,姿态优雅地垂眸饮茶,待苏长宏带着人鱼贯而入,才不紧不慢地挑起眉,“苏大人,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见哀家,在这龙华寺中见了血,就不怕遭了报应?”
苏长宏冷哼一声,“妖后,你好大的口气。”他横眉怒目,长年浸淫官场,倒很有几分威严,“你身为太后,却违背先帝嘱托,对陛下不闻不问,是为不慈;插手朝政,揽权自重,是为不忠;掌理凤印,却篆养男宠,是为不贞。我身为朝廷忠臣,今日,就是来清君之侧!”
“啪”、“啪”、“啪”。
“好一番慷慨陈词,连哀家,都忍不住抚掌了,”顾央收回手,轻笑一声,“苏尚书这一顶顶不慈不忠不贞的帽子给哀家扣上来,哀家若是应了,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呵,”苏长宏冷笑,“事到如今,你这妖后还要诡辩一番么?”
“诡辩?”顾央似笑非笑地重复道,“诡辩?!”
霎时间,桌上放置的碗碟茶壶乒乓作响,她拍案而起,表面温和的假象褪去,只余下凌然怒容,原本悦耳的嗓音也威仪迫人,“苏长宏,是什么让你这个小小的兵部尚书以为,你有这个资格来质问哀家,甚至,”她缓慢道,“带着你这群虾兵蟹将到哀家面前来造反?!”
“你……”苏长宏迟疑了一瞬,但想到此事开弓没有回头箭,复又开口。
“苏长宏你好大的胆子!”身后传来略显稚嫩的一声怒喝,“是谁准许你来冒犯太后,谁准许你私自调动兵力!”
屋内人齐齐望向门前,由人护卫而入的,正是此刻本应被苏长宏遣人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小皇帝司马沂,而苏长宏带来的人则被跟随而来的人制住。
苏长宏转头见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什么都通透明白了,他面色惨白道,“陛、陛下……”
顾央见到司马沂,眼中有却几分兴味。按说,虽然有她的人帮司马沂解决了试图软禁他的人,但司马沂也没有必要亲自到此处,甚至可以期待她马前失蹄,真的死在这里,即使她没有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他现在却来了这里,看来她这段时日以来的慈母作态,还真起了几分作用。
苏长宏见到这般的事态发展,只能咬牙再做一回挣扎,他跪地向司马沂行了大礼,沉声道,“陛下明鉴啊,太后与东厂奸人联合把持朝政,霍乱朝纲,微臣此为,全是为了我大锦朝的江山社稷啊!”
司马沂到底年幼,闻言也有几分犹疑,他悄悄看了一眼已然重新坐下全然一副看戏姿态的顾央,才又开口道,“一派胡言!母后待朕情义深重,朕年纪尚轻,朝堂之事有母后鼎力相助也轻松几分,你如此作为,根本就是大逆不道。”
苏长宏见皇帝油盐不进,只得改口,想要为苏家留一条生路,“是微臣未查清真相便与秦大人贸然行动,微臣罪该万死,但微臣一颗诚挚之心,天地可鉴,那东厂奸人,确是以下犯上之辈,请陛下和娘娘明鉴啊!”只望秦家那边能够得手,让苏家不至于株连九族,如若不能,也要拖秦家下水当个陪葬。
傅听雪就不像顾央能在司马沂这里能博得好感了,听了苏长宏一席话,司马沂有几分意动,但他并非鲁莽之辈,知道自己如今只有几斤几两,便看向顾央,“母后以为如何?”
“苏尚书的赤诚之心,教哀家很是感动,”她垂眸淡淡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苏长宏,“不过,这就是你私自调兵养兵,以下犯上,藐视皇族的理由?哀家再给你几分脸面,你苏家,岂不是要骑到陛下和哀家身上来了?”
“微臣不敢——”
“哀家却觉得你敢得很,”顾央冷冷道,“陛下,苏家包藏祸心,该如何处置?”
司马沂见此,也不会对苏家有什么宽容,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苏长宏真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苏家有私心是真,还不如给顾央一个面子,全了这一份单薄的母子情谊,“苏家所有人革去官职,参与此事的人全部问斩,余下的人流放边疆。”
苏长宏知道此刻已无力回天,只能道,“罪臣……谢陛下隆恩。”
苏长宏等人被压出去了,顾央抚平了些微凌乱的袖袍,漫声道,“皇儿处置了苏家,剩下的秦家和傅督主,又预备如何处置呢?”
“傅督主?”司马沂对顾央的问话显得十分惊异,显然在他想来,傅听雪是不可能成为等待他“处置”的一员的。
“你没有听错,就是傅督主,”顾央觉得他的神色有趣,抬手拍了拍他头上的冕旒,“秦家的那群乌合之众自然成不了什么大器,不过如果哀家稍稍帮了他们一把,结果就不太一样了。”
司马沂忍不住问道,“母后此前便已经料到这一切了?”
“这就是哀家教给你的另外一课,” 顾央站起身来,“身为一个帝王,这京城甚至这天下,你都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耳,你的眼——不过现下,皇儿要和哀家去瞧瞧咱们的九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