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王惨嚎一声,这种灵魂被生生从身体内撕扯出去的感觉,无比惊怖,就算曾轮回数次自以为看透死亡的他也无法坦然面对。他更清楚被秦霜手中书册锁定,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脱,也不做逃走的念头,骨骼吱吱作响,强行聚起残余功力……他要作最后一搏。他要死,也不能叫对方好过。

秦霜既没有对着敌人啰嗦的习惯,对这种困兽犹斗的局面也很是熟悉,合起书册,伸出一指,顺着书脊向下一划。

纸灰再度聚拢成绳,飞扑上去,将经王牢牢捆缚,更深深勒进血肉中去。

“般若魔经”上每一个字都是经王用自身的鲜血书写而成,被秦霜用红莲业火焚之一炬,又借用幽冥死气重新成型,缠上经王后,便不会再放松,一边吸取精气,一边不断缩紧,势要将经王最后一点血肉榨干,化成骷髅方才会脱落。

对付经王这种死身活魂、一半在阳世一半在阴间的“东西”,本是用至阳至烈、克邪制魔的有形或无形之物直接轰杀、炼化了最好,秦霜却反其道而行之,用黑暗的手段侵蚀、消化,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成果也是斐然。

只是相比起正道的干脆,这样做不免会耗费些时间,这个过程中,当事者惨不堪言,就如经王,本来魁梧的身子,犹如放气的气球一般,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这样残忍的情景,不是常人所能承受。

秦霜却毫不动容,紫眸微微弯起,横顾步惊云一眼。

步惊云垂目观心,恍若不见。

生与死,在那双紫眸看来,是那样简单。她可以轻易杀死经王,而若是经王有那个能力,能杀死她,她也不会在乎。但无论用什么法子,是不会也不肯,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保护,也不会放任身边的人不管不顾。

内力不及,武功不若?还有神通!

习惯地将他人排斥在外,有时候也像是一种另类的维护。在真正危险的时刻,她会承担所有,而将身边的人推到远远。

是最可靠的同伴,也是最叫人生恼的……女人。

看出步惊云的不以为然,秦霜唇角轻抿,眉眼轻挑。

经王敌意汹汹,如在黑夜中燃起的明亮火把,但箜篌一曲,扰乱了她的灵觉,竟然等到经王动手偷袭时方才发现。若不是步惊云拦上一拦,只怕真会叫她措手不及,身上负伤。那之后要解决经王,便不是现在这般简单。

之后也算不得旁观,坐视步惊云负伤,只是仓猝应对,不如谋而后动。她的弱点太过明显,总是要觑准机会,否则,哀嚎、打滚的可就未见是敌人。步惊云应也是深明此理,方才不顾伤势加重,一再出手。战斗中的默契,不说自明。

但是战斗结束,却重又感觉到格格不入。

譬如,这种不满是从何而来?

无论看上去多么弱小的敌人,或者似乎是大局已定的时刻,都不可以疏忽,就像战斗就要坚持到底,非到见了生死,谁能判定输赢?

不明敌情,贸然前来,还妄自尊大,觉得对方不过尔尔,像经王这种轻敌的错误,历经过最严苛最频繁战斗的秦霜绝不会犯,但药性的发作,酒意的挥发,凝神对敌时精神上的专注一过,虚弱的身体所不能承受的疲惫,终还是叫她分了神。

一个小小黑色“卐”字自经王眉心飞出,绕着经王一转,所到处,灰绳自动松开,重新化作灰烬,随风而散。随后,又向着秦霜飞来。比起先前疾射如电的“经”字,它的速度并不快,颇有些不疾不徐的感觉。

秦霜面色却凝重起来,眼见“卐”字越来越近,退后一步仿佛还不够,一连几步,脚已经出了魔经的书页,触上了泥土。

脚底的冰冷和坚硬令秦霜忍不住一皱眉,经王手中无经,心中无经,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故意诱引,空负六十余年的功力,不仅没能在武道上走出一条新路,对于魔道的看法也一早就上了歧途,所谓“无经无道”仅是挂了一个魔的名头,乍看上去惑人耳目。真正接触,不过是个不可笑的笑谈。

但这个“卐”却是最为纯正的魔意凝结,引得她体内血莲直欲妖然绽放,跃跃而出,不单如此,凝神细看,更能看出,简单的两笔中竟隐然包含着一种魔功。

而这魔功是?秦霜心中一悸,眼前突然一黑,魔瞳竟因为运转过度而暂时停止了。

虽然吃惊,但秦霜并不慌乱,脚下步伐不停,心念急转,紫眸旋即便恢复了视物,眼前的麻烦依旧没有解决。不知不觉中,已经退了七步,“卐”字依然紧随不放,几次伸手,都是迟疑,手册卷得牢牢,更无展开的打算。

步惊云大步一迈,已到秦霜身侧,一双冷目,似乎在问,“为难?”行动中已经先行一步,一把握住“卐”字,似乎在说,“交给我!”

秦霜有些怔然,“你……”迅速扳开步惊云的手,小小“卐”字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方才说完后面的话,“吸收了它?”

魔气,她是不惧的,魔功,她一时看不透,给她时间,也能解析。她的迟疑,只在——

如果可以,她从来都只想着强化自身,用真正属于自身的力量堂堂正正碾压敌人,而不是借用外力。但经王再怎么不堪,内力一项已是叫她或步惊云都望尘莫及,不能不动用非常规的手段。

她选了书,而不是剑,是因为剑不是心剑霜华。

迄今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莲华替换了霜华?竟要等到聂风一语点醒,在云阁中对着步惊云拔剑都未发觉。是有人刻意偷天换日,误导了她的感知,还是这把剑擅长伪装?

变幻莫测,不负一个妖字,是外在的表现。真正的可怕,在剑的内在。

随心所欲的妖剑,不是只服从强者的魔剑,并不难以控制,也不会反噬主人,在使用中,它会曲意迎合,百般体贴,让主人用起来得心应手,仿若心意相通,再没有第二把剑会这样适合。

只是*是它的食粮,杀戮会令它兴奋,仅此而已。就算血色悄染,也不多,只是一点点。

若人心中本无,它不会无中生有。若人心中有了,它不过是推波助澜。就算到了最终,所有的结果摊在眼前,剑主也只能叹息,改变,也是自身的意愿。毕竟,情怀渐变成衰晚,不辞镜里朱颜瘦,就算能抗拒时间的侵蚀,让容颜一如少年,也无法令一颗心长空长净,活泼泼一如初始。

这样的剑,若主人不是她,换了其他人,都会喜欢。

但偏偏,主人是她!

而用书,也是思忖再三,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就更是两难。书册残缺不全,还不能够无所不容,不偏不倚。若是染了魔气,所得到的就是魔书。容留在识海内,就像清水中的点墨,很快就染了全部。

坚守本心不等于非要将己身置于考验之下来一次次证明,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所能承受的压力,都并非无有上限。

无论如何权衡,也不可能万全,总有些情势,叫做不得不为——步惊云却替她做了选择。

她没有独自承担一切,罔视同伴发挥余地的心态,无论彼此原本看法为何,身处同一方,总是要协力并肩、各展所长才是正理。但,魔,魔功的可怕,不在于会要人命,更在于会“传染”。被“经”字打中不过是筋催骨折,被这个“卐”字入体,却可能会造出一个新的“经王”!

这个“卐”字分明是外力打入,想必便是叫经王转化成现在这幅模样的根本,但看情形,只怕连经王自身也不知晓。

其上所显现的魔功,虽不知其名,因为涉及法则,仓猝之际,竟叫她也吃了亏,但总是看出了一二,不外是涉及生死轮回。

联系经王状况,那么就是打破轮回,逆转生死。这在道、佛、魔中都是为了追求长生的基础,只是道、佛两家都更注重自修、自渡,惟有魔,热衷于在他人身上做出各种避死延生的试验。

既是试验,难免风险。而就算是有过成功的前例,也不意味着魔的出手,就是热心帮忙。人往往贪婪于眼前的利益,往往忘记,在生命的天平上,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公平得可怕。

想治愈伤痕,就得消耗相应的生命力;想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就得先奉献上至少一个完整的生命,而想要拯救多少的苦难,就得预计必然会付出的牺牲。

对于魔,也不见得必要获得什么可见的利益,看着人的堕落、蜕变,变得面目全非,再不能回头,就是一种乐趣。

只是这个过程的结果,人不会再是人。

但有什么关系呢?不同的人不同的选择,有人厌恶成魔,有人却趋之若鹜……

那么,步惊云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