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云散,重新出现在天空中的银月,洒向人间的清辉仿佛更盛。然而,夜已过半,连不曾被风吹熄的灯笼也已经燃尽最后一滴烛泪,浮华的热闹终是散去,上半夜的纷扰只若一颗小石头投入深潭,涟漪一点,散过无痕,万籁俱寂才是夜本应有的面目。
一条身披斗篷的黑影倏然出现在望霜楼外,推门而入。今夜的不速之客何其之多,连每年中秋,都会独守云阁谢绝一切热闹,任孔慈再三的邀约也不肯答应出外相聚的步惊云都不请自来。
所要疑惑的只是原因,总不应是戏已开演,黑色的女死神黑瞳已经登场,匆匆来去,便必要加上步惊云这个男死神才算得完整?
牵入聂风,已叫秦霜杀意沸腾,也只能咬了牙,先徐徐忍下。再加上步惊云,她又该怎么不屈从,不伤害,也不失去本心所欲?
世间事,两全已经叫人惊讶而庆幸,想要我、你、他,三方皆得圆满,就是神魔也只能摇头说一句“痴人做梦”……总要有所取舍,那么选择的是什么?放弃的,又会是什么?这个问题,不只是对秦霜,也会是对所有人。
比起聂风,步惊云想得从来不是那么多,来便来了,何需徘徊。轻轻推开内室的门,撩开因为门开风入而拂动的层层纱幕,一步步朝中央的床榻步去。无法置评秦霜突变的喜好,华而不实的遮掩,没有任何实际的功用。她随流,而从不俗,原有的,是天霜阁的简洁,是洗剑池的凌厉……但在世人眼中,现在这般才是女子闺房应有的模样。
她改变得太多,连聂风都生起疑心,步惊云却始终肯定。清溪、飞瀑、深潭……有多少人会不加选择全部喜欢?总是有所偏好,然而鞠一捧在手,便可以看得明白,水终归是水,不会因了他人的激赏或者厌恶而变了本质。
每进一步,步惊云心中都泛起一丝不安。
太安静了。
望霜楼中除了秦霜别无他人,安静实属当然,就像从前的天霜阁,清落自寂,入夜后声息不闻。但走进去,那份感觉是宁定而柔和,自然地放松,如倦归的鸟,归鞘的剑,是休息的处所而非磨砺武技的斗场。
但此刻却觉这份安静,透显诡异。
究竟是因为突兀前来的缘由而不由地多想,还是真的曾有事发生?
落向床榻正中,秦霜脸半埋在枕中,看去好梦正酣。但,怎么会他已然站在床边,目光不离了这些时候,依然一无所觉?仔细听,呼吸是有的,促然而时断,这不是正常的沉睡,而是……
步惊云倏然伸手,按向秦霜颈侧。无论如何,首先是要让她先醒过来。
有些冷,但总不是死人的温度和僵硬,步惊云舒了一口气,正待使力,腕上一沉,脉门已被扣住,乍然睁开的紫眸血色浮现,绽出猎杀的凶煞……秦霜醒来了,但先一步苏醒的是本能,是撕开一切束缚,绝不容情地狰狞。
步惊云恍然明白了雪缘的感受,由众生一种至万物之巅,步步攀登是何其辛苦,但要回归,却也许只需要一瞬间。没有抗拒,任秦霜使力将手臂压在床上,顺势伏下半个身子,就算离兽性的搏杀再远,那种着自底部厮杀而上的血腥,依然是既叫人恐惧,又叫人沉迷。
何况,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比起慈悲为怀的普渡之心,这才更接近他的生活。
心跳有些加速,下一步,秦霜会怎么做?是要直接割开他的喉咙,还是亮剑剖开他的心?
没有下一步,秦霜在一怔之后,紫眸中的杀意骤如潮水般褪去。是看清了,也认出了,理智醒来了。但还有一半,留存在梦里的世界。所以停下了后续的动作,却没有松手,单纯的凝望,带着方醒的迷蒙。
就这样最好,不要完全醒来,是懵懵懂懂的孩子,会为着想要同伴而无意识地靠近,而不是已然长成的大人,用绝对理智清明织出不可消除的防护和……拒绝。
但步惊云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猫呢?”
“我的……猫?”秦霜重复道。先收回手,然后坐起身,按住额头。
浮梦片片,太多飞速旋转闪回的映像,让她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抓住这句问话的含义,还有些浑不知身在何处的飘忽。也是因为,她并不习惯在什么可以独立自主活动的东西之前冠上自身的所属。她不属于谁,也没有什么属于她,让她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是“我的”。
步惊云站直身,没有提醒,容留给秦霜回想的时间,本就不需要那么敏锐,他一直都很有耐心。
但比起从前再是迟钝十倍,秦霜也不会和愚笨沾上边,再次重复“我的猫”,语气已经肯定,显然知道步惊云在说什么。
那只由步惊云亲手交到她手中的黑猫,是今夜他来搅她睡眠的原因?
只要脑子稍微一转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是不想去想,也不想问,重新倒下:“无论发生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
步惊云沉默地看着秦霜翻身向里,滚到床的另一侧,摆明了“请君速离”,悄立片刻,伸手将胡乱窝入被中的长发拉出,理顺……
秦霜也许不耐烦,但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就那样又睡了过去。这一次,呼吸细细,无复先时的凌乱。是真的入睡,而不是……离魂吧?
炉中香灰早灭,室内的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越是靠近秦霜,越是浓郁。乾达婆,食香而生,自身也会散发浓洌的香气,缥缈隐约,撩人心弦又难以捉摸。类同于此,秦霜想必是不喜欢的,但现下的她,显然也是无可奈何。
退出房间,步惊云轻拉上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只一开始就畏惧他身上的气息而能避则避的黑猫,今夜却突兀地出现在云阁,惊动了正在沉思中的他。他不曾理会,那猫却跳上窗台,若有灵性般再三回望,似要引他出去。待他走出门,却不见了猫儿踪影,只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猫叫,循声过去,只见地上一摊鲜血。
会是谁,下手害一只猫?还特地如此,分明是做给他看。
静立片刻,别无异动,步惊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若目标不是针对他,那另外的可能,只有——秦霜!
所以他来了,这里却无有任何意外,秦霜也只是渴睡。
但这里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步惊云若有所感地看向庭院中的花木,朦胧的月光下依然是佳木葱茏,枝繁叶茂,但只是徒具其表,它们已然死去,只是维持着生时的模样。生命,是这样脆弱,生与死的距离,也是这样交缠不清。死过一次,才倍晓生命的珍贵。而也是因此,每一次看秦霜闭上眼睛,都担心她不会再睁开。这样的恐惧,比仇恨还要沉重,让他不得不疏离、强压,留一线喘息……
没有承诺,所以害怕,但有了承诺,是否又会更加贪心,想要更多?
开门的声音终于响起,步惊云没有转头,睡够了吗?他突然很想知道,秦霜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月亮已经落下,太阳仍没有露头,只有天际出现一线白色。等待的夜晚格外漫长,但有了所可以肯定等到的人,便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步惊云听到的是一串咳嗽,仿佛连心肺也要一并咳出来。转过眼,所见的除了紫眸,一切宛如回到最初,苍白,病弱,一阵风过,也似乎能将她吹倒。
先取泪沧海,再得心缘焱,还有“雪缘”的赠药“洗前尘”,都是夺天地造化的奇宝奇药,令秦霜渐渐恢复,即使是死而复生,似乎也没有太过折损,就算是前几日,还参加宴会,饮酒自若。
但仅仅一夜之间,却陡转急下,将所有的补益和一直的努力全部抹去。
步惊云心中生出些微的后悔,他不该只是等在这里,而应是去烧些粥,哪怕是一口热水,也可以让秦霜在这对她而言太过寒冷的清晨得到一些温暖。
虽是在咳,秦霜的神态却是轻松,微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因我,一时急躁了。”轻者升,浊者沉,条理分明,周天各归,将杂质分出纯粹……灵魂的纯化一如开天劈地,是何其庞大的劳作,她却在意识到问题后,就想要立刻解决。
由小见大,转顾之间,她是早已迥非昨日。她便是没有失去琉璃心,心也早不是一无尘埃。
阻止步惊云想要解下斗篷为她披上的动作,神色中多了几分莫名,似是叹息,又似是释然,“这样,其实也不是不好。”
修行修心,万念不生,不是心如槁木,神如顽石,而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绪。入门第一课便是收束心猿意马,每一个念头都由己为主,愿意想就想,不愿意想立刻就不想。便是睡梦之中,亦是一点杂念亦无,内心依旧清明,不昏沉不糊涂,周围任何事情,都能清楚感知,并一一分辨。
武也有道,神而明之存乎其心,金风未动蝉已先觉,但有敌意所生,心有所感,行有所应。但是什么时候,这份心敏神锐的辨识能力让位给纯粹无比地杀戮*,即便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也会不加分辨地扑杀任何接近的活物?
如果不是虚弱无比的身体,做不出那么多动作,那么待得睁眼所见,已经不会是活着的步惊云。
而亦是因为这份无力,才将多余的*压抑至微薄几无,或者,至少在行动之前,容得思索,然后放弃。
否则,永不言悔,也不过是嘴上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