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长身而起,刚才,她说得太多了!

也许她便不该在这个时刻来风云阁送剑给步惊云。

黄昏,结束白昼,预示漫漫长夜的开启,黑暗中的魔、妖、鬼、怪开始蠢蠢欲动,潜藏在体内的魔性也开始慢慢苏醒,迎来活跃……白日里绝不会说出的,做出的,夜幕降临,都会自心底涌出,或许只是想,不会去做,但若被挑动,付诸而行的几率却是大为升高。

这是不可强行控制的,文武张弛之道,十二个时辰皆绷紧理智,总有一刻情绪反弹,全部崩断,而身体也无法支撑那样巨量的心神损耗。

所以,黑暗来临的时候,她情愿选择蛰伏,一天之中,也会有至少超过五个时辰以上独处。否则,已经习惯杀戮的她,不伤人命,也会忍不住揣测他人心思,逆向而行,让他人惊愕、诧异、痛苦……来抚平因为强大的精神骤然回到这个羸弱的身体而难以承载的碎心头裂之痛。

她,应该回去了。所思所想,尽可以在望霜楼的黑暗中漫然无谓地自我聆听,何必说给他人?

俯瞰地面,由下而上,看起来是那么高,需要梯子的帮助,一步步而上,但自上看下,却是那么近。

曾几何时,她和那家伙,哪里来的那么多轻横生死?那样骄纵,无所顾忌,一起攀上万丈高崖,然后一跃而下,比拼刹那的反应,体验极速堕落的快乐……差一些便会死,但总是差一些。

转头回顾,忘了容颜,却忘不了共经的旅途……不曾互相喜欢,也无法喜欢,却总是在一起。一起战斗,一起冒险,一起享乐……即便在一起,便是互相争执,理念的分歧,心性的差异,无一刻停息……但从相识之初的动刀用剑,是什么时候,转化为只是唇枪舌战?

是因为,知道,第一次的及时收手,完全是侥幸,再来一次,已经分外清楚彼此实力的,谁也无法留手。

所以只是口头相争,那样,怎么可能有结果?偏偏还是忍不住,就是不愿被对方说服,分开后,却发现,对着别人,她行事越来越像他,而他的腔调,也越来越像她……

不是不好笑的,但也不是不警惕的。

因为她不想做他,他也不能成为她。

所以在感觉疲倦,生气的时候,也会转头就走,你向左,我向右……

但也许一日,也许两日……总是会转角再相遇,无论是谁,大喊一声——“喂!”

又忌惮又坦白,又提防又放纵……也会按住剑柄,谨慎地问,什么时候,你来杀我?

杀死我的会是你吗?

那么,生已如斯,死也如故,就只让我死在你手里吧。

但,只会有一次机会。

只有你,可以取我的性命,别的人,不可以!

我们约定,若是背叛,一定亲自告诉对方。

惟有这一点,不可以让对方失望……

就算会见到无数人,这一个也是独一无二,纵再有力量相近甚至胜过,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旗鼓相当又迥然相异,却偏偏能够相容相惜。

以为是敌人的时候,成了同伴。

以为是朋友的时候,成了敌人。

因为,不可能永远只是两个人走。因为,道路的分歧再不会有转角,允许彼此回头。

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却渐渐轻慢,怎么可能那么蠢?不要争,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可以离开,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偶尔在回忆中翻拣出来,还可以继续微笑。

当真正发生,却发现原来真的会那么蠢……

背叛是必然的,一个曾经的、异族的同伴,和无数同族,两者之间,如何选择?

世界再广大,容彼此的路却狭隘。当要牺牲的时候,只看谁更能狠下心,抢先一步。因为输的,不止会输上自己,更是所属族群的未来。

如果爱上,那么,她会不会袖手、退避?我不做阿修罗,但三千世界,万千族群,你们征战不尽,却也总应会有我一席安暇之地。

可惜,从开始到最后,就不曾有这种可能。从开始到最后,都知道,你不是我最重要的,我也不是你最重要的……喜欢在一起,却无法喜欢你!

而对方,也不肯,不能,放过,一定要将逆对变成同行,哪怕是,抹杀她的自主!

所以,她也只能怀恋,然后憎恨,一边铭记一边遗忘。所给的机会,是对方失约,而不反抗,一次已经足够……

刚刚举步,只是第一步,便是一失足,不比平地,屋顶之上,一步之失,便是直接滑落,就像……认识,就写定了结局。

但,秦霜,却忘记了,她所相遇过的,并不只是那一个人。

而当她只记得那一个人的时候,她所错失的就永远不会只是一个人。

但,她不知道。她曾犯过的错误,她又再次重蹈覆辙……

见秦霜滑落,步惊云眉眼一挑,纵身伸手去拉,却陡然见寒光一闪。

半空之中,秦霜已然拔出剑,弧光所过,顿时将步惊云伸出的手划得鲜血淋淋。只是一剑,一剑而后,便即力竭,狠狠摔在地上,连发簪也摔落,秀发散下,委落尘埃,五脏六腑皆隐隐做痛,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勉强抬起头,唇角已经溢出血丝,眼中却戾气涌动,无有半分迟悔:“为什么,不躲,或者,还击?”

像断浪那样,就算平日再恭顺、服从,涉及自身的时候,也会还击,甚至不惮拼个生死,那才应算是正常的反应!

步惊云垂目不答,伸出手,没有受伤的那一只:“起来。”

秦霜凝视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搭上,却不用力。

步惊云不经意一皱眉,主动合拢手掌,将秦霜拉起,见她立足不稳,俯身将她抱起,放在庭院中的石桌上。蹲下身,为她除去鞋袜,又挽起裙角,露出半截小腿,发现自膝以下,都是青紫不堪,足踝更是肿的老高。

心中默默,这亦非是第一次,自从回魂以来,秦霜但凡一走神,就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忘了协调动作,平路也会摔跤。适才她更是心神不宁,还妄然拔剑,阻止他拉住她,是打算,就此摔死,一了百了么?

“我去取药,你,不要动。”

秦霜骤然按住步惊云的肩:“先回答我?”便是暮色之中,也能看清瞳孔深处的紫,“为什么?你会同意雪缘,明知道是前所未有的冒险,机会更是渺茫一线,依然甘愿舍弃生命,救我回来?你们应该知道……”

一直在想,也觉得有结果就好,何必要问那么清楚。这世上的事,当问清了,那么也就再无一丝温暖。但此刻,在魔性的鼓动下,终于还是定下,将话说个清楚。

她所能有的惟有最冰冷、最严苛的选择,最不可测的未来,她何必还存着什么期待?

“不需要我再说一次,我从来,都不关心苍生。而这世上,也未有什么让我可以珍而重之,挺身而出。何况……”秦霜嘲讽一笑,“没有人能够控制我,让我随别人的想法前行。你们就不曾想过,我回来,不如你们所愿,却是正好相反?”

“幽冥之中,我所杀戮的、毁掉的,比这个世界的生灵还要多,我踏足血海,也不是被迫。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就会独独要保护这个世界?”

步惊云只觉得搭在肩上的手骤然扣紧,方才意识到乍听之下,他按住秦霜小腿的手已是错力。

但就是这样吃痛,秦霜依旧紧抿唇角,不曾逸出一声呻吟,一双眼瞳冷冷看着他,等他回答。

“难道,没有,别的可能?你,毁灭,还是保护,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但是雪缘……”秦霜字字如刀,“她想救……苍生。而我,虽然不愿,却有这个能力。你们,没有多少选择。”

“人心争斗,俗世苦难,我无能为力。但,神魔异类,我会尽力,即便,这一次所面对的对手,我也没有把握。”

“若我输了,那么不必追究我的责任,因为所有的都会全毁,而我也会随而殉葬。”一句话,抹灭逃离的余地,背水一战,不胜,即死!“而若我赢了,在我离开之前,如果雪缘或者,其他人,无论什么人,只要有这个能力,我都会将我所有的留给他来继续保护这个世界……”

“这样,可以了吗?”

原来,秦霜一直认为,他会去幽冥,是因为雪缘,因为他欠雪缘一条命,一份情,而雪缘,是因为善良,因为……苍生。这样的想法,真是……合理,合理到他真想继续用力,直至捏碎骨头,让她痛,痛到不可思考,痛到意识到她以为的原因是大错而特错!

但,一瞥间,那即便紫色也无法隐藏的哀痛,让步惊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是不愿意的,她是那么珍爱她的自由,宁愿死,也不愿意妥协。但她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不再只为一个人拔剑,而是为苍生,为天下牺牲。为了,回报他们将她自幽冥中带回。即便,也许,那时候,那完全是她自愿的选择,她根本未曾想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