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断浪去而复返,手中抱着一条被子,复又跳上高岩,见秦霜沉睡如初,只是身子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冷的缘故,蜷缩起来,心中有些好笑,这里这么冷,石头这么硬,秦霜可也睡得着。虽然以前行走江湖,有时候条件有限,秦霜也不抱怨,表现得颇是随遇而安,但也没苦到这个地步。而今,更是在天下会内,先有天霜阁,后有望霜楼,她怎么竟就偏到洗剑池来?

按说他是该放着不管,秦霜自己不经心,冷着冻着也是她自家的事,生病在她更早是家常便饭。近来她便不是一直缩在望霜楼中修养,若非雄霸大宴,只怕还不会出来。

秦霜一向视他为下属,与他的关系远没有和聂风那么亲近。他不做未必是错,做了,也未必是对。

但不知怎么,看她沉睡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突然心中一软,难以当做没有来过。

轻轻揽起秦霜的身子,板离英雄剑……鼻中嗅到的酒气让断浪终于了然,半是诧异,半也抑不住地笑,只是忍住不敢发声,心中更觉喜欢,原来秦霜也非是那般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她也会醉倒,任性地全不考虑后果,需要人照看……

将拿来的被子半铺在地上,这被子还是数年前聂风偷偷拿予他的,真丝缝造,内夹厚重兽毛,冬天最是暖和不过,想起那时候他对雄霸的既敬且畏,便如同孔慈一般,得到聂风的好便吓得什么似的。现在想来,只觉是恍若过了半生。

甫入天下会时对雄霸一代帮主的尊贵风范的钦慕之情早已消失殆尽,有朝吐气扬眉的斗志也渐渐变得模糊。

生活被切成两半,一半俯首为杂役,和聂风互为知交好友,对那难得的友情珍而重之,一半持剑为影卫,在秦霜的注视下为雄霸暗中除去一个个敌人,享受不问道义只看强弱的肆意……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聂风和秦霜的分歧。

断浪也纳罕,为什么,聂风为人,一向温润有方,做事情总是处处留有余地,不愿将人逼至绝处,更不会言语为难,就算是做尽坏事,在他看来完全死不足惜的人,在聂风,也会宽容以待,给予对方回头改过的机会。但是对秦霜,却不是这样,总是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揣度,虽不曾明说,但实际的举动,却是一步步逼着秦霜退让。

聂风,到底是想要什么结果?难道他就不怕紧逼到最后不可收拾,一切成空?

难道这就是因为太喜欢,所以反而无法纵容,无法宽和,一定要用对方的相从相就来证明付出不是没有回应?还是因为一早就知道注定成空,所以才绝望地紧握,让希望如掌中沙飞速流逝,让最后的结局尽快到来,获取尘埃落定那一刻的释然?

但是,秦霜呢?是本性中不触及根本就随意由之的态度让她那么做,还是聂风对她,到底是与众不同?

断浪也曾想过,如果秦霜和聂风决裂他该怎么办?

他是随着聂风离开天下会,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够闯荡?虽然无双城灭了,天下会更加势力庞大,但也不是一手遮天。还是对秦霜说,能不能让他更进一步,他也想要站在光明下,失去聂风的天下会,也会需要人来填补相应位置……

事到临头,他却发现他没得选择,无论秦霜还是聂风,都根本未曾想过要问他的态度。

这其中,没有他的事呢。

秦霜不在意,他早有所心理准备,她一向将他和聂风分得极清,也不会觉得她和聂风之间的事和他有什么相关。但聂风呢?再真挚的友谊是否也能够千载不变?许多时候,小时候彼此交心,随着双方日渐成熟终会有所改变,当时情真,不过是因为天真……如果不是他回来问询,聂风是否到离开天下会都想不起通知他一声?

断浪心中惆怅,脸上却笑意愈浓,将秦霜缓缓放平睡好……心中自嘲,对着聂风,他想的是秦霜。对着秦霜,他却在想聂风。是不是代表他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就像他的生活一样,平分给了这两个人,却没有留下位置给自己?被忽视、轻贱久了,连自己也忘了该如何去看待自己?

待要抽回手,忽然心中一动,俯下身。清澈的眼,紧紧地闭着,醒时那般清不可近,酒醉了却似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活色生香。

白皙的肌肤中,一点儿红晕染开来,粉润得叫人忍不住咬上一口,触手所及,不是想象中的冰冷或者灼热,而是微微的温,滑腻无比,似乎将手多放上片刻,便会化在掌心。而最诱人的是酒气中所混杂的香,不经意,萦绕在鼻端不散,细嗅,又不知从何而来,捉摸不定,只叫人想去探个究竟,是佩在身上的香囊,还是深发自肌底?

不知不觉,断浪越靠越近,手似乎也有了自己的意志……

掌中骤然一痛,如被利器狠狠割过,耳中似乎亦听到一个尖锐的声响,断浪骇然一惊,脑中一清,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惊得身子一抖,紧紧咬了唇,用力到唇裂见血方才镇定下来。

秦霜,依旧静静而卧,仿佛便是外间天崩地裂,她也可以这样沉睡到地老天荒。

断浪举起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裂痕,触目惊心。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道裂口是他自己的杰作。

那个自称是魔的女人说了许多,多是关于秦霜的,然而也有关于他的。

而好笑,说的不是他的过去,或是当下,而是未来。

他,命中有劫有运,劫大于运,欲要成运,成为人中之龙,惟有先自割舍友情。

他的友情,除了聂风还会有谁?

看着那女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笃定他便会成为那背弃好友的人,怒自心底泛起,抽出火麟剑,一剑而过,割断了代表霸业的官禄纹。

用这个举动够不够证明?前途和友情,他宁取后者!对聂风,他绝不会背弃!

现在,这个破命明志的裂口,重又迸裂开来,似乎有着什么不知名的力量阻止伤势痊愈,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秦霜的肌肤上,如开出最鲜艳的花,花开只是一瞬,他还来不及拂拭,鲜血已然悉数渗入,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神和魔都不会做梦,只有人会做梦。

人生中或许会有幸福,甜蜜等等小的调味,但这些,都是短暂的,会轻易失去的,大部分时候,所品尝到的人生,舌底所留存的只有苦涩和酸楚。是幸好还有美梦可以安抚人生,在梦中颠倒迷醉,暂且忘却那些痛苦和无奈。

但对于秦霜而言,不做梦或许还有片刻宁静,做梦了,所见到的,也不会是真正的欢喜。

她是那么清楚自己在做梦!

那华丽到人间不可想象的宫殿,数以千计的夜明珠将大殿照得通明,难辨昼夜,席上水陆杂错,铺陈交织,席间无数俊秀的少男少女薄衫遮掩缓歌缦舞,若是宴中的宾客看中哪个,便可随手召来……

奢靡的气氛中,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俯近身,语中带笑,话题却是严峻无比:“天命之战中,谁会是胜利者?”

她听得那个自己冷静回答:“设局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男子为她斟满酒杯,然后举起自己的杯,水晶杯中的酒浆殷红如血:“不入局如何破局?饮不尽的仇人血,斩不尽的敌人头,那才是我们所向往的生之欢喜啊。”

她不曾举杯应和,反而轻轻蹙起眉:“白骨上开出的花朵……我不喜欢!”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男子笑道:“身在杀劫,何不逆而向上?”

“因为你想杀,所以才是劫!”

她的态度是如此冷漠尖锐,顿时射过几道不满的目光,她却不在意,视线掠过殿中无数男男女女,望向殿外一望无际的血色莲花,心中渐渐生出不安。

男子放下酒杯,依旧语笑殷殷:“罢了,这一局,我们是定要参加的,你呢,不愿参战,可要去观战?还是,六道轮回,轮回六道,你已经立下决定?”

这个问题何其可笑,早知道不同,何必还要再次确定?

将要回答的她突然凝住了眼神,莲花尽处冉冉出现的男子身影,仿佛意识到她的注视,亦向她看来,一双紫色的瞳仁,神情淡然,气韵深不可测。

忽然心乱,猛然站起,甚至打翻了酒杯……

然后,这一刻,秦霜突然醒了过来。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抹去,一如退潮后的沙滩,见沙不见浪,所留存的只有颊边一缕冷笑。

睁开眼,见得环环绕绕的流萤,笑容愈深。

腐草为萤,魂附其上,这满池的萤火,不是夏夜随处飞舞的萤虫,而是一个一个死人的魂灵,不入六道轮回,却聚集到了这里。那晚小村中死去的村民算是第一批,随后天下会方圆百里之内,死去的人,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横凶而亡,魂魄都会来这里走一遭……假以时日,随着她的恢复,所覆盖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大,直至整个神州,甚或是海外……但凡是人,死后皆会来此……

万鬼相朝,她没有选择成为龙王,这样的做派,却更似是成了鬼皇。洗剑池也不再是练剑之所,而成了隐然的地上酆都,轮回池。

当人已失去人性的时候,天和佛,也许还会因一念之仁,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魔……魔只会用最直接的处理方法,把他们——打进最深最痛苦的地狱!

无论是惧是憎,还是认同、羡慕,都无改魔睚眦必报的本性。

她不是魔,但也非是那么宽宏大度。

明明是受到伤害的一方,却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指责那个加害的人。这不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圣人,第一是愚蠢,第二是软弱,第三,没有第三,只有自寻死路,纵有拔山之力,也救不了这种人。

宽容是因为不在意,越是在意越会计较。在天邻小村中的自我反省是理智的剖析,随后的行动,却绝不是看清一切后的彻底放下,而是连魔也会惊心的的冷酷报复。

花开见我,我见其人……不负,不负,俯首为奴!

你不负我,我不负你……不曾索取,不求所得,若你说出为我所信,却又相负相误,那么,纵是三生七世,我亦要你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