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深更夜半,天下会中除了巡逻的侍卫,大多已经沉入梦乡,第一楼却依旧灯火通明。
聂风已不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刻受雄霸的传唤来到第一楼,却是首度难以遏制自心底发出的厌烦。
每一次雄霸叫他来,绝不会是什么促膝夜谈,培养师徒感情,而只会是一番又一番的任务。所谓的师徒,完全只是利用。
就算雄霸心中认定的好徒儿秦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表面关心得无微不至,实际上却有了越来越多的隐瞒。明知他有不杀人的原则,依然将越来越多的任务交予他去执行。虽然,雄霸也知道,秦霜并不恋栈权势,但喜爱是真的,忌惮也是真的,毕竟,江湖冷,人心更冷。江湖乱,人心更乱。江湖险,人心更险……一个真正的枭雄,在做事时,绝不会由得感情来左右。
他没有拒绝,是因为,没有他也会有别人。由他去做,总可以尽力挽回更多因为雄霸的野心而无辜卷入的生命。也因为,雄霸想慢慢将秦霜隔绝在日常帮务之外,也是他的由衷所愿。
现在想来,却是莫大讽刺。只要雄霸一日还在,秦霜就无法脱离江湖这个大漩涡,而她的心也早就在受雄霸的抚育磨砺、受命驱遣、一次次出剑中失却人性。他所以为的……霜姐姐也许根本是他一厢情愿勾画出来的幻影。
这一次雄霸叫他来,不外是这次灭无双的过程实在太过顺遂、离奇,报告中所谓的一剑灭城,就算是亲眼目睹,只怕也难以置信,而那些幸存回来的会众,已经是越传越奇,荒诞百出,更叫人觉得如同胡言乱语。雄霸天性多疑,此事秦霜是当事人,步惊云涉入过深,也便只能叫他过来,亲口盘问核实一番。
只是,何谓真相?无双城的覆灭,当时的他气急攻心,无法分辨,冷静下来,细思只怕也是别有蹊跷,而非是为了成全雄霸一统江湖的野心。但也只是见得一鳞半爪,秦霜不开口,谁能知道究竟?
而即便只是他所知道的,无双城中和秦霜所共同经历的,亦绝无可能告诉雄霸。也许只能像西湖归来,雄霸探问孟钵那一次,这又是一个说谎之夜,他的说谎之夜。
但叫聂风惊异的是,雄霸竟然心情不错,和旁边的文丑丑说了几句话,转头对他时和颜悦色:“风儿,早先师父吩咐你去无双城探查“倾城之恋”,那件事,风儿可曾有什么发现?
盖世奇招倾城之恋,已经随着无双城的倾覆而彻底湮灭,秦霜也许掌握也许没有,但显然这亦是不可让雄霸知晓。
聂风答道:“是……无双城内有人暗助独孤一方,伪造现场,留下‘倾城之恋’四个字恐吓天下会不敢进攻无双城。”
雄霸微微颔首:“应是如此。”此事在雄霸心中早有定见,就如孟钵一般,如果真的有人掌握了“倾城之恋”,何必去击杀区区几个探子,直接杀上天下会才是真的震慑。无双城既然已经被摧毁,这件事也可揭过不提了。
不过另一件事才是他真的想问的:“风儿,我看这次回来,霜儿和你生疏很多,可是你们闹了什么别扭?”
聂风更不迟疑:“我反对师姐的滥杀无辜!”
这句话绝对言出由衷。无双城中血淋淋的一幕,在聂风脑中反复出现,即便知道事有蹊跷,秦霜若是愿意,绝对能给出叫人无话可说的理由,却也让他无法坦然选择原谅。
真正高明的说谎,不是什么七分真三分假,或者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是完全的真话,只是根据听者的心理,选择性地说出,诱导其自行生出有利己方的看法。
人,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所以为的。这样的谎言,才是牢不可破。而所隐瞒的,也自然不会再被去追究。
果然,雄霸不再问下去,哈哈大笑:“无双城,那是敌人,算得什么无辜?风儿,你就是太迂了,这一点你比不上霜儿,也比不上惊云……”
聂风低下头,直到退出第一楼,也未曾说出一个“是”来。
风雪早停,露出深邃夜空中星斗阵列,同样的星光照出的是各样的心思。星光迷离,月儿如钩,照着夜归的人,却照不明处于迷茫中的心,此时秦霜是已经入眠,还是同样仰着头,让漫天星光洒入她那双无情的清瞳?
她喜欢看天,却不知道,有人喜欢看她。
式微式微胡不归,无双城牵手同游的欢喜依旧历历在目,一转眼,满眼的繁华,悉数成灰。
天下会不是他的归途,只是,因为,她在这里。
但,现在,她不再是他以为的那个她,他还要留下吗?而如果离开,他又能去何处?
“风少爷?”
聂风将目光自星空收回,微微笑道:“孔慈。”
夜静人寂,素来老实本分,甚至显得有些胆小懦弱,从不爱夜归的孔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走在回风云阁的路上?聂风没有问,他知道孔慈定然是有原因的。他也不想问,问了又能怎样?这世间有太多的无能为力,而若是孔慈不能说的,他问了,又岂不是让她为难?
他只是温言道:“我也要回去,一起走吧。”
孔慈亦步亦趋地跟在聂风身后,她不敢和聂风并排走,即便她知道聂风并不在意主仆尊卑,她却不能不遵守。
这次突然被侍婢主管香莲喊去,说是要与她磋商一件要事,这番谈话,竟而花费了一段冗长的时间,让她错过了在“风云阁”等候聂风及步惊云回来的机会,她本来想亲手下厨,为他们做一顿饭迎接他们的归来。
现在她却庆幸谈到这么晚,本来因为孤身行走在黑暗中而心惊胆战的她,竟然能够遇到聂风,还能同行一路。
只有他和她,别无他人。
而多谢黑暗的遮掩,没有人能发现她心中这份小小的甜蜜和欢喜。
然而,想到待婢主管所说的事,她的心又沉下去。五年的感情,霎时间又要生生割断,就像数年前在天霜阁一样,一次平淡的谈话,随后便是猝不及防的离别。换了主人,也换了……心情。
偷偷看一眼聂风的背影,又即低头。虽然只是一瞥,她也看得出,聂风有心事。而这心事,又能是关于什么?
她很想鼓足勇气,像聂风初到天下会的时候,安慰他,告诉他,不需要独自烦恼。然而在明了心中那异样的感觉后,她更加谨小慎微,在聂风之前,甚至连话也不敢多说,生怕哪句话不小心泄了心思。
她知道,聂风心中没有她。这让她痛苦,也感觉庆幸,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要记得自家的身份,她是婢,是奴,能够服侍他已经是三生有幸。只要能这样下去,她已经心满意足。
然而也因为她只是婢,只是奴,所以,她的心愿永远只能是奢望。就连同行的一段路,也是那么短。
风云阁外不远处,立着一间简朴小屋,虽然和风云阁只是一墙之隔,却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间小屋,正是孔慈夜里歇息的地方。也许是因了秦霜的前例,雄霸立下严规,一直严禁任何婢仆在主子阁内度宿,尽管孔慈日间在风云阁出入无禁,夜里却必须回到这间小屋度过。
孔慈站定脚步:“风少爷,我到了。”
“好,孔慈,也这么晚了,你早些休息。”
在孔慈面前,他始终挂着笑容,尽管秦霜毁灭无双城的冷酷,重见时完全无视的漠然,让他的心如同坠入绝望深渊。但不笑又如何?世上只有一个秦霜,无论他袒露什么真实,在她都可以是风轻云淡。天大的烦恼,也能在她轻轻一笑中化做乌云消散,重见朗朗晴空。
而孔慈,她是这般荏弱、自卑,她,只会为他担心。
“风少爷,你长途跋涉,辛苦了,你也……好好休息。”看着聂风俊秀的侧脸,孔慈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轻轻道:“侍婢主管叫我去,是告诉我,原本,我是服侍云少爷的,云少爷失踪了五年,是风少爷留我继续在风云阁,我就……跟了风少爷。如今云少爷回来了,主管本来想要另派一些侍婢,但她们大多不愿意……”
孔慈未曾说完,聂风已经了然,天下会中人大都认为步惊云面冷心硬,满手血腥,所到之处总会带来不幸,是个不祥之人,那些侍婢不愿接近也是人情之常,叹息道:“所以……你就自告奋勇?”
“是……如果主管用强硬手段,逼她们去,不是心甘情愿,只怕未必会尽力。主管说,这些年,总是我一直打扫云阁,不若我……”
聂风忽然笑了:“是啊,当初惟有你愿意服侍云师兄,让云师兄将你从霜师姐身边要了去。如今他身畔连一个人也没有,若是逼其他人勉为其难地服侍他,两边都有欠公平。孔慈你能毫不考虑地答应,也不枉当年和云师兄主仆一场,我也没有看错,孔慈你的心,很好。”
孔慈垂着头,看不见聂风笑容中所带出的莫名讥诮,只是听聂风语气温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风少爷,是这般为别人设想,反而甚少为自身设想,
她虽然已经决定了再次追随步惊云,但她却多么渴望,无论是为了她,抑是为了聂风与她这五年的主婢之情……聂风能够出言挽留她!她只是渴望听见他说出一句简单的挽留的话,便已心满意足,只是一句不舍她离开的话……就像许多年前在天霜阁一样,只想听一句:“我要你留下来。”
可是,没有。
风少爷看似和霜小姐的性情天差地远,但这个时候,却是惊人地相似,同样温和,同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