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一张张燃起,书册一一分分变薄,比血更深沉浓郁的红色长发一点点褪去色彩,如老人般苍山染白,衰败难掩。神魂的损耗,寿命的衰减,汗水一滴滴自额顺颊而下,恍若一道不期而至的泪痕。

“嘎嘣”一声轻响,秦霜重重跪倒在地,手掌狠狠撑地,小腿上的胫骨终于因为无力承受巨大的力量而折断。心比天高,奈身难及,忘川舟覆,奈何桥断,凡胎俗骨,纵然经过女娲神力的洗练,有五行之三的支撑,又怎么能扛得下意图将这数千万阴魂送归轮回所需要的浩瀚力量?

放而不能收,启而不能结,妄想莽行之下,眼睁睁要将自己和人世一起拖入一场浩然大劫之中!

比愚蠢更不过脑的行径,比无知更难叫人原谅的后果,所谓的自不量力,就是说的这种情形!

千钧之重,再加发丝之轻,便会全面崩溃。

但,铺天盖地的黑暗死寂中,茕茕孑立的女子依然高昂着头,周身光明黯淡如荧光,欲燃难持,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传说,终结的时候,会看到一切过往执念,但上一次她的结束只有一片空白,只能等待此生一点点填补。

她曾经按着胸口说绝不放弃,结果撕开过往,蓦然发现那道伤口深可见骨,也浅若无迹。别人告诉的未必是谜底,自己忆起的未必是真相。她也许找到了答案,也许没有。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起缘灭,谁知始终?

未知对错,只知道,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她,若有南墙相撞,那就拆墙!

没有路,就自己走出来!

一息尚存,九死无悔!

做事,有始,更要有终!

一点明悟骤然浮上心头,一身狼狈中,浅浅微笑浮起,通澈一切。

也许她们早已知道,一字忆不得,曰“痴”,曰“狂”。

也许她早就知道,她会面对这样的时刻,做如是的抉择……

不可说,不可说。

紫笈上师,你还真是相信我呢。

不是骗,只是先施,然后,静静地,在彼界凝望,你,会怎么做?

因为没有要求,所以更见不能推拒,不能转头无视,悉数抹去。

弃道入佛,不为己,只为人,渡苦渡难,是救得一人是一人的大慈大悲,也是不说,亦知道,某一个时刻,这个人会明白,会因一个人的活而让无数人得所归依的智慧勇毅。

也许三百年便有秦霜这般的清灵仙子,五百年却未必有这样的无私菩萨。

如果能早些看穿,就死又何妨?宁不要那唾手延得的性命和辗转追寻的力量,亦绝不会被秦霜接受!

因为,道不同,所受难安!

顾青霜对碧游,是以“朋友”名义无限纵容,对紫笈,是己所不能的敬重佩服,还有同等级之上的本能提防,因为智者的多谋多算,对人性的诸般计算,总叫镜鉴明通的她蹙眉远之。

而紫笈也知道,七姝之中,顾青霜最“独”。

盈盈一水,隔岸而汲,不亲,不近。脉脉临风,相识相视,但笑,不语。

笑也轻轻,不出唇间。他人于她,无论是逆的损毁,还是正的恩惠,都是负担,是多余。她想要的,是能自由随心,哪怕是,万劫不复!

但依然是伸出了手,隔空谋划,费尽心机,说动那些个个独立特行、正邪不同的奇女子,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又欠多少人情?是情深义重,还是,大公无私!谋算时,总是尽可能周全之下的一举多得,紫笈所要获取的可远不止是搜神宫中显露而出的。

浮屠光照,此世非彼世,亦是三千界。众生逢劫,佛门有难,如是我闻,念彼观音,顾旧友,也顾苍生。结慧因得善果,魔王亦可挽天倾。何况秦霜,非善非恶,轻轻一点中,便能叫她的选择中出现偏转。

不施,不受,不抵,不欠。

吾友,重生一次,你会有所改变吗?

“一尺经年,别月天悬……三生眉间,苍生浮屠过眼……”秦霜暗沉的眸光陡然璀璨,灿明如星,笑容傲慢到近乎狂妄。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但这一次,没有什么脱出紫笈预期。

只要相信,就不相负!

我也很想知道,现在我所拥有的力量极限在哪里!

“业火灼炎,流光描画,千帆历尽,一念须臾之间……临行过往无端,执妄散尽皆虚幻!”

黄泉大蛇吞噬的动作陡然一顿,身子猛然又从罗生门中蹿出一截,蛇头一分为九,每一个都不下于原先的硕大,九张巨嘴齐齐张开,天地间再看不到其他。

挥舞翻滚横扫竖碾……效率岂止是原有速度九的倍数。

看似穷尽难竭的阴魂终于现出空隙,大片清扫,稀疏出现,终见得三三两两,虚空浮白。

做不到,做不到?只看肯付出的代价是多少!

不负,不负本心,不负卿!

待得将无双城历年历代所累积的阴魂吞噬一空,黄泉大蛇微微一滞,九个蛇头复归为一,蛇身扭曲变小,一点点缩回门中,天光隐隐复现,在神州其他地方的民众兀自懵懂不知中,除了少了一座无双城,一切即将恢复正常,一场倒持阴阳,可能波及整个神州的弥天大劫竟然仅牺牲区区十数万民众的性命就消饵于无形。

这中间,到底该如何计算得失?

对平白死去的无双城人来说自是不幸,但对于活下来的人而言,只怕嘴上义愤填膺,心底暗中庆幸吧?人皆有私,那又如何,蝼蚁尚且偷生,万物灵长又有什么高级?不过是多一重口是心非罢了。

秦霜放声大笑,全不在乎今后是否会因为这一场残酷的杀生而被世人视为大魔头,也不在乎为了走到这一步,她所付出的筋断骨折,神损魂伤,尤其是后者,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可能让她修复?只是单纯地自得和喜悦,总是游刃有余、轻而易举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这样,困难重重,连她也不能有完全把握,需要全力以赴,终于可以完成,才是生命的乐趣。

但,也许,无论什么动机,她终还是扰乱了阴阳,动用了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难得有一时真心的欢喜,亦不能多享受片刻。

笑声未歇,秦霜猛然眼瞳一缩,一阵莫大的危机涌上心头,前所未有的恐惧扑面而来,映于眼瞳中的情形叫她的呼吸都为之一停。

她两世为人,无惧无畏,纵是天降杀罚,亦不见她形色稍改,但这一刻,灵台依旧清明,心中依然宁定,周身却如风中落叶一般不可控制地簌簌发抖,身体的本能竟然超越了理智的控制!

虚空中,黄泉大蛇将将全部缩回门中的身体一阵扭曲,一声超越人类听觉的惨嚎令千里之内的生灵齐齐眼前一黑,却不明所以。近在咫尺的秦霜只觉得耳中轰轰作鸣,听不到任何别的声息。即便已经缩小,但依然可以用巨大来形容的黑色蛇头,竟然被罗生门深处飞出的一把短刀,一刀斩下!

“豁拉拉”一声,雷声止歇,大雨倾盆而下,落至身上,赫然是——血雨!

雨污湿的不只是秦霜的衣裳,更冷了她的心。

不是落幕,而是另外一场可怕剧目的开启。

这一次,一波,何止三折!

指尖狠狠嵌入指心,全面放开疼痛的感知,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眼瞳几乎黑到将所有的光系数吸入。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月明曜,你也要来插一手么?!

意外也不意外,誓言为此界的神明,如此巨变,直接涉及神明管辖的范围,岂能不形关注?只是,月明曜的神职竟然还没有稳定下来,看不明她所履行的到底是守护还是毁灭……

只是神分一线,迅即收回,此际根本容不得她有丝毫分心。

一双眼痛得几乎叫她怀疑会不会下一刻魔瞳就会被彻底毁去,却依然不敢稍转,如凝望最刻骨铭心的至爱,眨也不眨地看着罗生门中隐隐约约现出的男子身影。

黄泉之蛇没有实体,与幽冥同存,不生不灭,这一刀,杀的只是受秦霜召唤,在阳世的一次投影,本体仍在九幽之地,根本未曾受损,反而是这一次饱食,令其心满意足,陷入沉眠,慢慢消化。

难以收拾的是这满地的残局,本来应该在大蛇回归之后立刻坍塌的罗生门依旧存在,幽冥之力全盘失控,善始而不善终,一切未曾完结,危险更甚开端。

斩杀了大蛇的短刀在门周盘旋不去,似是耀武扬威,凶煞之气盈冲天地,让面对十数万牺牲、千百万阴魂亦面不改色的秦霜,也禁不住胸口发闷。

修罗刀!凶名赫赫的杀生刀,阿修罗王的配兵,竟然从血海深处,出现在这里,是哪一点出了差错,还是本就注定应该如此?

思绪再转飞快,无奈所掌握的信息近乎全无,无从判断,这已经不是没有把握,而是,根本,无计可施!这一局,她的底牌已经近乎全出,还有什么叫她去应对这空前强大的可怕敌人?

可怕的不是修罗刀,而是那个男子,即便只是一个虚影,或者说,残留的一缕神念,所透出的威压不足本体的千分之一,依然令她的心跳被压抑到最低,几乎不能维持身体的运转。如果是那早已陨落的真身降临,整个世界,都会在那一刹毁灭,没有任何神佛能够挽救!

修罗刀绕得几周,如邀宠一般飞至男子的身边,落入男子手中,让对方的身份更加昭然若揭,但是那个禁忌的名字却只在舌尖停留,不敢说出口来。

传说中阿修罗一族有史最强大的王,集血海和幽冥之力于一身,有着难以测度的力量,同时也有着极度荒淫无耻的习惯,最后死于一个人类女孩儿刀下,以至于阿修罗族王座空悬,动荡不休。

这原与她毫无关系,却没想到破道入武,还有这么一场池鱼之殃。

远隔两界的知道,可以作为局外人,淡漠点评,除却阿修罗本族,无人为这位王者的陨落惋惜,但亲见对方残余显现的些许力量,却只有战栗、警觉,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

就算不计算彼此所拥有的悬如霄渊的力量,让双方处于同等水准之上,专司杀戮的阿修罗王,对于战斗的精通,也远不是她这个因需要才为的人可比。

这一次,苍生可免,她却只怕是,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