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城守备森严,独孤一方在城门口布置的侍卫皆是他精心挑选的精英,个个神情彪悍,虎视眈眈地详细盘查着过往商旅,稍一发现异样就会动手擒拿。但这些侍卫应付寻常江湖人物倒是得力,又怎么防得住有着比声音更快速度的聂风?
只觉一阵风过,侍卫们尚自谈笑天气闷热,凉风太短,全然不知一个敌方的高手已经在他们眼皮底下进了城,让他们全部做了一回睁眼瞎子。
入城之后,聂风更如游鱼入海,泯然无迹。虽不能如秦霜一般,随心所欲,无需易容便能叫人视而不见甚至误女为男。但即便只是学到皮毛,有心而为下,仅仅头戴草笠,便轻易让人忽视了那张和轻功一般出名的俊秀容颜。
虚按头上的草笠,聂风轻吐一口气,来到无双城已经十天,关于“倾城之恋”的调查依旧渺无头绪,这趟任务比想象的更要错综复杂。雄霸虽未明言,但显然留给他的时间并不会太多,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水落石出?
天下会的探子除却被杀的十个,尚余两个。但入城第二天,聂风就警觉地发现,他按照约定的联络方式所放出的纸条被人取走,却没有留下回复,让他立刻推断出,他和天下会探子的联系已经被人发现,探子们固是凶多吉少,他潜入无双城的消息也定然被走漏给独孤一方。
但聂风并没有选择离开,年轻的他早已在江湖中老了岁月,比之更危险十倍的境况他也遭遇过。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只会为别人担心。在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时候,哪怕是面对刀山火海,也不会有丝毫畏惧,而只会迎难而上。而世间有许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都是被他们所完成。
聂风既要完成任务,那么自要留下来,不是鲁莽而为,而是对自身能力的确信,他相信,便是被独孤一方发现,他也一定能够脱身。自然,他行事也愈发小心,出入皆是十分谨慎,防备有人跟踪,给独孤一方追捕的机会。
十天中,聂风仗着独步武林的卓绝轻功,几乎踏遍了无双城每一大小角落,至于那座最开始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的关圣庙,更是甫入城便即前往调查。
中途与一个身上盖着重重斗篷、面蒙白巾的神秘人狭路相逢,但对方似乎并无与他打交道的意图,被他发现后便即飞遁而走,身法竟和他一般快绝,让起步较晚的他追之不及。但亦直接将他引至位于无双城东荒野上的关圣庙。
而在他刚刚发现这座关圣庙中的怪异,早已布置在神像内部的火药轰然爆炸,将整座庙炸得四分五裂,火屑横飞,瞬间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真是好厉害的布局,好毒辣的算计!如果不是聂风有着极其敏锐的反应和非比寻常的快绝身手,只怕会为关圣庙做了陪葬。
这十天内聂风亦再度暗自回去那座被烧毁了的关圣庙查察,并未寻出什么蛛丝马迹。那个引诱他前往的神秘高手更如蒸发一般,踪影全无。
那么,“倾城之恋”到底在哪儿呢?
聂风思忖,如果是秦霜在此,只怕早就迎刃而解了吧?剑圣的隐居之所所知者寥寥无几,只知道并没有居在无双城中。最好她拜访剑圣后便直接回转天下会,或和随后步惊云率领的大军汇合。无双城这个地方,一日没有揭出那个留下“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神秘高手的真面目,一日不能叫人安心。
这些年,聂风每次遇到棘手的难题或者处身艰难的处境,都会想这对秦霜而言一定非常简单。但只是想,每一次还是咬紧牙关,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从未想过要秦霜伸出援手,助他一臂之力。因他十分清楚,若是他求了,秦霜或不会拒绝,但亦会越来越看轻他,最终视他与其他人无有任何分别。
自身不求上进,只想着对方会放□段,折节下交,提携自己,这是何其可鄙又自私的想法。
聂风对人从来不摆架子,一视同仁,更乐于助人,有着一颗被许多人视为弥足珍贵的纯炽热心,但除了初相识相处时的短暂时间,他再不曾对秦霜抱过同样想法。秦霜的孤独令人觉得心疼,但要做的,应是提高自己,而不是拉低她!
鸡可以期待盘旋于天际的鹰飞得和它一般高,但当鹰会这般做的时候,惟一的目的就是捕食它。想要和鹰做朋友,除非自身亦是一只鹰,或者,比鹰飞得更高!
正是晚饭时间,大部分城民早已回家吃饭去,但无双城的夜市亦颇为热闹。
这种热闹有些畸零,触目所见皆是挺胸凸肚、佩刀挂剑、身披无双城侍卫服侍的彪型汉子,而罕见如天荫城般正常来往的平民。
在无双城内,除了城的正中央建有城主独孤一方美仑美奂的府第“无双府”外,其余大街小巷,三成住着平民,其余七成都是独孤一方的徒众。这些人大都是好勇斗狠的粗鲁汉子,成家立室的并不多,独孤一方又对他们颇为优待,制定了种种偏私的政策,闲暇之余,他们自是愿意在外寻欢作乐,给无双城带来一种奇特的繁华。
聂风漫步走过无双府,这座独孤一方的府邸,位于无双城的中心,虽未如天下第一楼一般虎踞龙盘,气象万千,但占地之广也令人咋舌,与城中其他城民的陋宅一比,更显出雄伟壮阔、富丽堂皇。
现在城中只有这一处聂风未曾探查过。他并不想那么快惊动独孤一方,也并不认为独孤一方知道“倾城之恋”的秘密。雄霸亲口承认,使出“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功力犹在他之上,而独孤一方若有这份功力,当年何需结盟,这些年又何需隐忍?
这个理由十分充足,但若是在别处再一无所获,最后的时节亦要再来此确定一下。
骤然心有所感,聂风抬起头,一个背影跃入眼帘,身段高挑,纤腰一握,只简单别着一个白玉簪的微红长发不加修饰,打着卷儿一直垂至小腿,身上除却腰间长剑别无其他饰物。只是一个背影,已经人遐思无限,让人想象这个女子是如何不羁风流。
一时心中不知涌出何种情绪,正在思念的时候突兀出现,但时间地点统统不对,让他是喜是惊还是怒?
关于秦霜一直固定的印象骤然流动起来,太久了,都忘记了,清冷如水、锋锐如剑并非是秦霜的全部,她亦有潇洒如风、炽烈如火的一面。只是太少见了,独立在世界之外的她,是那样地吝惜展示她的真实性情。
聂风恍惚中想起多年前西安城青楼中那一场买醉,此刻凝望对面华丽府邸的她,嘴角是否亦同样含着随便而不屑的笑容?
权势不能骄其意,富贵不能动其志,悲悯不能撼其心……
这样的她,一座府,一座城……在她眼中,不过是转瞬即逝,转过头便留不下分毫痕迹。而人呢?当她说忘记的时候,也可以抹个干干净净。
倾城之恋,对她而言,难的不是倾城,而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叫她心生恋慕……
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对方小臂,秦霜微转斜睇而过的眼神并未露出恼怒,让聂风稍稍放下心,强硬地拖着她离开。
独孤一方对秦霜的切齿痛恨,只怕不在雄霸之下,甚至尤有过之。因在独孤一方看来,雄霸总算是与他身份相当,而秦霜既是后辈,又是女子之身,当着天下会和无双城一众人之前,毫不客气与他针锋相对,将他的面子彻底踩在脚底,是无礼到极点,也叫他恼恨到极点。
如果叫独孤一方知道秦霜亦来到无双城的消息,那么定会不惜封城大索,也要将秦霜寻出、锁拿,然后痛加折磨,广而告之,以牙还牙,将雄霸并天下会的面子剥个干净。
数日未见,秦霜神色从容,丝毫不以身在敌方大本营而在意。数日未见,不见憔损,眼中隐隐流转着斗意,竟似显得容华更甚,应是拜访剑圣让她大有收获。
聂风并不怀疑秦霜的能为,但依然抑不住的担心和焦虑。忽然间明白了秦霜非要独行的心情——我一个人,可以负担整个世界,但,加上你,就不堪负荷。
松开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师父让我告诉你……”将雄霸所要他转达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秦霜,至于他自己原想要说的,不说也罢。
秦霜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微带苦恼地道:“有一点自由活动的时间真不容易,只要完成任务不就好嘛。”
聂风静静地看着她,将此趟前来调查探子被杀所引出的会使“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一事并入城之后的遭遇悉数说了出来。
秦霜眼眸微弯:“风师弟不劝我立刻回去么?”
聂风淡淡一笑:“你会听吗?”就算雄霸当面,强硬下令,秦霜会俯首听从。如这般远远在外,一切还看秦霜自身权衡,瞒着她反而会带来更大危险。
“别人的关心,只让你感觉是缚住你自由飞翔的枷锁……”
“除了是束缚,你还觉得,关心,是伤害。”
秦霜骤然冷眼,清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直接的发泄更叫人生寒。
聂风微微笑了:“或许亦是我说的不够公正,你的想法、追求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更不同于其他女子。你从不曾想过依赖,亦不想别人依赖你。人情往来对你就像一张网,越多勒得你越紧,那么,那样的关心,你自是不想要的。”
做为一个人,秦霜缺失得太多。没有承欢于亲身父母膝下的为女经历,雄霸的疼爱夹杂了太多私心,让恩情也掺上了等值交换的杂质。
不需要人,亦不想被人需要。这样的念头根深蒂固。
在她,做别人的徒儿已经是忍耐,从未有某一日会为人妻为人母,让更多人走入她的世界的憧憬。
不是不理解,只是说出来,依然感觉胸口阻塞。
离开天下会前一夜,本应在闭关中的步惊云秘密来到风阁,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去无双城,不要找她。”
这句话,让他想了许久。
她是那么特别,又怎能用对寻常女子的方式对待她?雄霸即便被评为枭雄的自私,但这一点做得是不错的,而他就做得太不合格。
也许是关心则乱,或是旁观者清,秦霜对他一直远比对步惊云更亲近,但步惊云却远比他更加了解秦霜。静下心来细细思索,似乎每一次在一起的时候,步惊云和秦霜都显得更有默契。即便是争执,也是因为他们都太知道彼此的所想……
西湖之行,神没有伤到秦霜,伤她至重的是月明曜,而月明曜要伤她,是因为她要保护他!那一刀砍在秦霜身上,血流进的是他心里,久久难愈。
秦霜昏迷时,他不能问,秦霜醒来后,他不敢问。
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他注定会伤害她,他该如何自处?
是不是早知今日,就不应当初?是他在她推开他时非要接近,现在又是在她没有表示的时候想要离去,她会不会因他的出尔反尔而将他扫入孔慈一类一体对待?
她的无视会有多彻底、多伤人,他完全知道。那是彻底干脆完全的否定,会在余生如一条毒蛇般慢慢将他的心侵蚀、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