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忽然伸出,将他牢牢扶住。聂风心思一清,发现是步惊云,这个沉默多过言语的少年,只有在向秦霜的背影望去时,方才显出一丝不同,似是不甘似是执意。

就是这一耽搁,已经不见了秦霜的身影。

几个衣衫破旧面目凶恶的大汉眼露不善地围上来。步惊云略略皱眉,将聂风护在身后,他虽然因为雄霸的命令而手上沾满血腥,所杀却大多为穷凶极恶之徒,像这样只是粗通武功只能在这等地方作威作福的穷汉,在他眼中,可怜多过可恨,实在不欲出手伤人。

聂风忽然自他身后转出,全身气势一变,本来看似是稚弱童子的他恍若化成一头巨虎,欲择人而噬,便是习于杀戮的步惊云也忍不住心中一惊,对面的大汉们更加不堪,发一声喊,唯恐跑得太慢。

聂风回过头来,收去气势,低下头:“霜姐姐教过我,武功有招、势、意,对这种普通百姓,若是不想动武,可以用势去吓唬他们。”所以她可以将自己隔离在人群中,如神祗行走世间,无人敢于接近。她用这种态度来拒绝,要跟上她,需要勇气,也需要坚持。

聂风心思沉入冰心诀,背上雪饮与泪沧海遥生感应,她不曾离开,只是若即若离,不在视线,又一线若牵。

不觉中已经离开了贫民窟,来到了曲江池畔。

秦霜遥遥微笑:“你们看见了什么?”

聂风心情微沉:“苦。”世人多苦,佛祖但知端坐微笑,谁可救得众生?

步惊云开口:“不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缓歌慢舞凝丝竹,不见贫窟吞声哭。

秦霜闭上眼:“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呢。”徐徐睁开,一双紫瞳已经恢复成黑色,璀璨如星,清明如水。

“人世繁华不能令我喜欢,众生疾苦也不能令我动心。”秦霜负手转身,本就在水边的她,这一举步,便踏入了水波中。

月色下,绝美的少女立于水上,仰首望天,纵不能看到她的表情,也会不自禁被她遗世独立的寂寞和悲伤所动。夜风中,见她衣带翻飞,仿佛下一刻便会离世而去。

步惊云忽然大声道:“你说过,你想做人!”

秦霜仿佛一怔,脚下一虚,已经没入水中。步惊云不假思索亦跳入池中,聂风迟了一步,到得岸边,秦霜已经按着步惊云的肩浮出水面。

聂风伸出手:“霜姐姐,不要走!”即使这世界没有你想要留下的理由,也不要这样轻易离去!

秦霜凝视他片刻,握住他的手,嫣然一笑:“此世我是秦霜。”

对此世佛门的失望,对神力的一时失控,让一直压在心底想要离开的念头浮出水面,但她现在还走不得,离不开。

不是因果,而是机缘。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啊。

聂风松了一口气,不妨秦霜手中用力,已将他也拉下了水。

步惊云神色微黯,秦霜附耳过去:“今夜,就暂且放下。”大笑着将步惊云按入水中。

不遗忘,只是先放下。我放下前世,你放下仇恨,只是今夜,只在今夜。

步惊云紧绷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裂痕,反手向秦霜抓去,可是纵然他所学排云掌,能够操控水流,但又怎记得上身负泪沧海的秦霜,如游鱼入水,似比岸上更要灵活三分。

聂风不甘示弱,但他水性差之较远,还背着雪饮,被秦霜按入水中,一个不小心,连喝数口水,大叫:“霜姐姐,不要,不要,我今天已经喝够了!”

秦霜大笑,纵身上岸,将他拉上去,也向步惊云伸出手。

步惊云见她笑靥如花,纤手胜霜,心中一动,伸出手。不妨秦霜一个反掌,又将他推下去:“想再拉我下水,可是不成的!”

秦霜笑声不绝中,步惊云默默上岸。她总是这样防范紧密,不肯给他半分翻盘的机会。

秦霜随意一拂,衣上、发上的湿痕已经凝成水球自掌中滑落,她没有无名那等对内息的精妙掌控,却能够别出机杼,运用五行之控水之能。再怎样弃道习武,前世留下的深刻烙印也许永远也难以消除。

随手帮聂风弄干长发,稍稍迟疑,走近步惊云,微微踮起脚。

步惊云见她眼瞳专注,扬起脖颈,肌肤雪白无暇,再不见当初被他咬出的齿痕,忽然低头在秦霜左颊上亲了一下。

秦霜一僵,缓缓缩回手,却没有做更多的动作。

冷漠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果然如孔慈所说,对于相处久了,没有敌意的突兀举动,她做不出反应。真是矛盾,她抗拒着整个世界,却对人不设防。

聂风看在眼中,有些羡慕,可是他却不敢学步惊云。步惊云这般冒昧的一下,已经令秦霜收敛了之前放纵的感情,这时候敢做什么,绝对会被直接踢下水。

夜风习习,明月如水,聂风心有所感,开口问道:“霜姐姐,能讲讲你的过去么?”

秦霜手指绕着发丝,漫不经意地道:“我的过去很简单啊,被师父收养,入天下会,学武,然后为师父打天下。”

步惊云忽问:“之前?”

聂风也道:“霜姐姐父母都不在了吗?”江湖上都知道秦霜是被雄霸从小收养的心爱徒儿,可是从来无人知晓她的父母是谁,是死是活。

秦霜露出一个微带戏谑的笑容:“其实啊,我生在余杭附近的步家村!”看向面色骤变的步惊云,“从会走路起,我就天天去看你爹铸剑,直到你爹寻铁而去。”

步惊云依稀还记得,小时因他沉默无泪,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曾说过村东头被人烧成白地的地方原本住着姓秦的一家人,有个女儿,也是从来不肯开口说话,一双眼睛看着冷清得渗人。娘亲玉浓打他的时候更曾骂过:“我倒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个和秦家那活该长不大的丫头一样的怪胎,那死丫头一句话让你爹不顾我而去寻什么寒铁铸剑,结果被人抬着回来。你这个没有感情的东西,怎么不和那丫头一样死在哪个旮旯里啊!……”

那就是秦霜?那就是眼前容止秀美、眼瞳清澈,让人生怜生惜、受尽万般宠爱的无双少女?

秦霜低头笑得不可抑制:“师父第一次让我下山出任务去霍家庄屠庄,去之前我回过步家村,后来在天下会再见,才知霍惊觉便是步惊云。这世间真是太多巧合!”

步惊云深觉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早就知道,却一直无动于衷,看着我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秦霜抬起眼,望着他,明明是笑,却给人冷漠的感觉:“因为我先天不足,仿佛无望长大,生我的人不喜欢,幸好还有第二个女儿健康活泼,弥补了他们的缺憾。后来,他们被人追杀,中途将我抛下马,希望我为他们引开追兵。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