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青的天际渗出了玫瑰色的血痕,一个身穿战甲的人独自站在苍白晨曦之中,光线将他的影子印在起伏延展的沙面上,那孤零零的黑色轮廓像是薄脆的纸片,被拉长至远处遥不可及的地平线。黑烟在他身后袅袅升起,有些地方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被烧成黑炭的枯树承受不住本身的重量,轰然倒塌,点点的火星随着烟尘飘散开来。零星的惨叫和着血腥气被微风带过来,哈鲁帝国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塔那托斯先用水攻,将敌人逼入山谷,然后将大批火油倒入水中点燃,火势迅速蔓延,高温和烟尘令敌军陷入混乱之中,蛮族士兵争先恐后地涌向唯一的退路。帝*队埋伏在出口处,趁此机会歼灭了大半敌人。但双方人数差距实在太大,混战之中,还是有大约五分之二的蛮族士兵突破了包围圈,而那支骷髅部队则一直没有出现。

事实上,塔那托斯并不在意逃出重围的蛮族残部,真正麻烦的对手不是他们,而是那些神出鬼没的骷髅士兵。它们不需要进食,不知道疲倦,与一般的部队不同,它们没有辎重的拖累,行动隐蔽而且机动力惊人,可以突然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让人防不胜防。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的光明神信仰让哈鲁帝国的民众对黑暗系力量既排斥又恐惧,很多士兵面对这种可怕的死亡生物,甚至连拿起武器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大人。”白在三步之远外停下。他身上仍旧沾染着血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整个人因为连日的战斗而透出一种无法遮掩的倦意:“北方军区第二军团的司令安德烈艾尔杰农率军前来增援。您现在要见他吗?”

“安德烈,亚尔弗列得的旧部吗?”塔那托斯微微眯起眼睛,转身向营地走去:“带他过来。”

亚尔弗列得元帅被皇帝陛下宣称为叛逆的时候,安德烈艾尔杰农在第一时间就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皇室一边,于是在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风暴中最大程度地保存了自己的实力。

有人说他卑鄙无耻,有人说他卖主求荣,但那又怎么样呢?

安德烈不屑地想,这个世界有既定的游戏规则,那些选择不违背良心不愿意妥协的人都已经死了,而他则活了下来,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虽然因为当年的事情,他很难再被皇室重用,但这一次——这一次就是转机!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安德烈的圆脸上露出一抹稳操胜券的微笑。可当塔那托斯真的走进来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没有来由的寒意。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身上没有散尽的血腥气,也许是因为对方那双无比冰冷、像是能够看穿他灵魂的眼睛……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安德烈打了个寒战,将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压了下去,上前一步殷切地说道:“元帅大人,您的智慧与果决令人印象深刻,经过这一战,剩下的蛮族应该很难组织起力量与您对抗了。”

塔那托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想,你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而特意赶过来的。”

安德烈顿了顿,目光闪动,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意味:“您似乎并不欢迎我,是因为亚尔弗列得元帅的事吗?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元帅大人的嫡系部队被全部清扫,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忍蛰伏,尽可能多地替大人留下将来能够使用的力量。”

“在我的面前说这些话……”塔那托斯弯起唇角:“你不担心自己的忠心,会为你引来杀身之祸吗?”

“您不会这么做的。”安德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塔那托斯:“因为您的父亲就是亚尔弗列得元帅,而您真正的名字是修普诺斯·亚尔弗列得!”

他以为塔那托斯会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对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很有趣的猜测。”塔那托斯淡淡说道,炉火的亮光在他浅色的瞳仁里跳跃变幻:“但也足够荒谬。”

“有人背叛了您!他叫安斯艾尔,我想您知道他到底是谁。”

安德烈只好用激烈的语气继续说道:“——他才是真正的塔那托斯吧,亚尔弗列得元帅的兄弟阿诺德阁下在最后关头,用不知道什么方法改变了您的外貌,让您和自己的儿子交换了身份,但因为一时的心软,他没有杀死自己的儿子,而是让他以安斯艾尔的名字继续活了下去。从身份高贵的贵族子弟,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暗卫,安斯艾尔心中充满了怨毒的恨意,所以趁您离开帝都之际,他便前往皇宫告密。相信我,您的身世已经暴露了,陛下很快就会对您下手。通过秘密渠道知晓这件事后,我立刻就以驰援的名义赶到这里。我确实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我绝不希望当年的惨事再在我面前发生一遍!”

帐篷里陷入了一种凝固的寂静,塔那托斯用手指节轻轻叩击桌面,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

“我愿意护送您离开。”安德烈从凳子上猛地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急急说道:“情势非常危急,随时都会有刺客到来。请您相信我,我没有任何的恶意。”

塔那托斯仰起头,收敛了笑意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安德烈心中一喜:“请您尽快安排几个信得过的手下,跟我一起去边境避一避。要快,而且人不能太多,否则容易引起陛下的注意。”

“方便你刺杀?”

“什么?”安德烈登时一噎,大脑嗡嗡作响:“您是什么意思?”

“奥斯顿派你来做最后的试探,他从来都是一个多疑的人。”塔那托斯的唇角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如果刺杀不成,也许你还打算用带来的军队围剿我。”

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视线交错的时候,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攀爬而上,安德烈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后退一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仰面跌倒在了地上。

“不可能,我究竟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脑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他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

“你的表演非常精彩。”塔那托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后拔出腰间的长剑,慢条斯理地刺入他的肩膀,动作有着一种不急不缓的残忍感觉。

鲜血喷涌出来,安德烈捂住伤口,提高了音量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不能杀了我,一旦我死了,我的军队就会动手,你一定会死的!你的属下才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根本没有可能取得胜利!”

塔那托斯没有理会他,只是将剑刃□□再捅入他的腹部,任由涌出来的鲜血漫过自己的脚底。

安德烈的声音变弱了一些,他终于意识到塔那托斯是真的没打算手下留情,而他怕死,他非常的怕死。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情报。王后死了,虽然一切证据都指向三王子,但光祭司梅洛把安斯艾尔带了过来。很快那条项链的秘密被发现了,结合之前刺杀未遂的事件,陛下已经认定凶手是您,他认为您因为对皇室的仇恨,所以派遣手下的暗卫接近三王子,杀了王后之后再嫁祸给三王子!对,还有别的,我什么都可以告诉您!”

他全身都在发抖,一手握住剑身,试图往后避开,那张不堪入目的肥脸上五官全都纠结在了一起:“求求您,不要杀我,我会对您有用的!”

塔那托斯旋转了一下剑身,安德烈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你只需要惨叫就可以了。”塔那托斯淡淡地说道:“因为我的心情很不好。”

安德烈呼吸一滞,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即便他口中的情报再珍贵,对方也不会也不会有半点在意,没有任何理由,塔那托斯只是单纯地想要折磨他。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剧烈的疼痛让他喘不上气来,极端的痛苦中,安德烈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十岁不到的孩子浑身浴血坐在地上,双手抱着阿诺德的尸体,银色的长发铅直垂下,琥珀色的眼瞳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芒,眼底深处却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缓缓地转过头,一脸淡漠地看着涌入房中的士兵,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口说道:“修普诺斯死了,我的父亲也死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亚尔弗列得家族的家主。我是塔那托斯·亚尔弗列得。”

也许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疯了,只是掩饰得太好,所以至今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安德烈像是整个人掉进了冰窟,耳边似乎能够听到自己血液结冻的声音——他们放过了怎样一头可怕的怪兽。

“你恨我们吗,因为我们杀了你的父亲。”他颤抖着问道。

“不。”塔那托斯开口,波澜不惊地回答:“因为杀了父亲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