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的天气,温和的不引人注目,不知不觉中就变换了季节,而且,春天来得早,去的也早,甚至,人们感觉不到春天的物换星移。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总是喜欢用几场春雨来记录时令的变化。

今天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淅淅沥沥的。大概是厌倦了澡堂的阴湿,所以田驴儿比较喜欢出太阳的日子,尤其怀念在田庄的黄土地上或者宽敞的院落里晒太阳的日子。每次当老天下起雨来的时候,田驴儿总是觉得像是澡堂在漏水一样,而且南方的雨季很绵长,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下雨,都像是雨季,都很绵长,所以,每次下雨没完没了,彷佛像是整个苍天都变成了一个不会打烊的大澡堂。

老天在下雨,前来洗澡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稀稀拉拉的,和平日里顾客络绎不绝的场景比起来,眼下的澡堂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本来田驴儿打算今天招工的,但是看起来,又要泡汤了。澡堂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冷清了,自从玲姐死后,田驴儿就接管了澡堂,当做一门营生来维持着生活,而且,没有人来过问玲姐的消失,彷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玲姐这个人一样,甚至,连田驴儿自己有时候都会疑惑,那充满血腥与疯狂的一晚,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即便是经常来洗澡的顾客,也都熟悉了玲姐的这位表弟照管生意,毕竟,他的收费,比玲姐的要低很多,但顾客依然在减少,这让田驴儿有些忧心忡忡。

田驴儿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水顺着窗玻璃缓缓地滑下,那般干净而透明,那般自由而随意,没有束缚,没有悲伤,从天外飘来,然后落地生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安静地完成了雨滴的一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记忆,不知道它们经历过什么,只是,它们流浪的轨迹,像极了田驴儿自己的人生,所以,田驴儿才会对着无声的雨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而只有这样的时刻,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田驴儿才敢回忆,才敢卸下一切的防备,偷偷地回忆过去,那已经遥远的有些模糊的记忆。

是啊,如今的田驴儿是真真切切的今非昔比了啊,过去的田驴儿那是穷光蛋田驴儿,现在的田驴儿可是老板田驴儿呢,而这样不同身份的生活转换,田驴儿适应的不错。所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越遥远越好,属于过去的遥远回忆,等回忆完了,就应该被扔掉,永远也不要被记起。可以说,田驴儿的人生,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有家了,有了一个自带澡堂的复式小洋楼,这可是在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就算他在田庄冒充百万富翁耀武扬威地装阔的时候,只是为了娶亲而扬言要买楼房,但是没想到现在真的变成了现实,而且没有花一分钱就有了楼房。他还有了事业。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一座自负盈亏并且是个人独资的澡堂,就是玲姐栽的大树,现在,纳凉人变成了田驴儿,彷佛,他人生所有的困难都是为了这一棵大树,所以,有时候,田驴儿望着自家的澡堂会情不自禁的微笑,或许大概是他看到了澡堂带给他人生的无尽的美好希望吧。

说起来,自从玲姐死后,田驴儿是着实地过了一段平静踏实,舒心安逸的日子,不,准确的来说,这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幸福和最安逸的时光。每天开门,就像是迎接新生一样迎接来洗澡的顾客,然后,在送走最后一位顾客的时候生出第二天的希望来,如此开门关门,循环往复的不是一种简单的平凡,而是田驴儿曾经渴望过的生活的美好魔法啊!好几次,田驴儿自己都忍不住感叹。

“啊,每一天都是好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有时候,望着镜子里那体态发福的自己,还有脸上那日渐高涨的精气神,田驴儿都默默地在内心里感谢这能让人逸养身心的平静的生活。他也庆幸,正是由于他在火葬了玲姐之后最终没有逃走而是选择留了下来,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啊,才过上了人应该过的好日子,再也不用漂泊,再也不用掩饰,所有的惶恐和谎言,所有的沧桑和不堪,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甚至,有时候田驴儿也会在内心里默默地感恩自己能在生命中遇见玲姐,也感恩老天对于自己的恩赐。

日渐中午的时候,雨小了一些,田驴儿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之后,关了澡堂,打算出门去张贴几张小广告。这是一个洗澡的客人给他出的主意,说这样会扩大澡堂的知名度,从而扩充客源,再加上,他的招工广告也是迟迟没有合适的人来应征,偶尔来应征的不是太胖就是太老,干不了几天就要辞退,而善良的田驴儿总是不想亏待任何一个人,所以,每次辞退搓澡工的时候,还要损失一大笔补偿费。

田驴儿穿好了雨衣和雨鞋,将小广告的贴纸装进兜里之后,出了门。街上,也是行人稀少,冷冷清清的,田驴儿举头四处张望,找不到一个合适张贴小广告的地方,而且,他是第一次为澡堂做这样的宣传,内心紧张,忐忑不安。因为对于要求整洁和文明的城市来说,小广告这种城市的牛皮癣是明令禁止的,也是违法的,田驴儿要不是被生活所迫的话,绝不会铤而走险地去违法。

他走过一根根电线杆,每次总是在掏出广告贴纸的时候,会被路过的人甚至一条狗干扰或打断,田驴儿只好走开,继续寻找合适的张贴地点。天公继续不作美,本来有些明亮的天空又灰暗了下来并开始阴云密布了,不一会儿,又下起了大雨,看来今天真的是一个不适合出门的日子。他走着,走着,小心翼翼地四处环顾着,并没有放弃希望而继续寻找着,哪怕是可以张贴一张宣传单,田驴儿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心想,一张广告纸,至少可以拉来一个洗澡的顾客,甚至更多,因为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么多,一个人看到广告就是一个顾客,循环往复,如果更多的人看到广告纸的话,那不是会有更多的顾客吗?那样的话,田驴儿就可以坐在家里,坐等洗澡的顾客上门了。果然,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黄金点子啊,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到想到呢?不过,现在也不晚,幸好有客人告诉了他,田驴儿甚至想着下次对那个善意提醒他的顾客洗澡费打八折,或者也可以给她颁发一个终身免费洗澡的奖牌,来表彰她为他的澡堂所作出的贡献以及感谢她的智慧。但不等田驴儿的想象结束,忽然,他的侧身面横过来一个不明物体,不,确切的说,一团灰色的人影斜冲了过来,和他撞个满怀。

“对……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是个女人,瘦弱的身躯裹在一件灰色的旧大衣里,看不清脸色,因为她低着头。实际上,应该道歉的人是她,但是习惯了卑微的田驴儿先一步说了出来。可是她毫无反应,依旧低着头挡在田驴儿面前,似乎生活的沉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那种浑身上下散发着绝望,以及只剩下骨头和疲惫的人生是田驴儿最了解的,所以,他忍不住又关切地问她道。

“你还好吧?”

终于,她听到了他的问候,半抬起了眼皮,并且很快速的瞥了一眼田驴儿,然后继续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掉了。而且,她的脚步依旧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持续的跌跌撞撞。

田驴儿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油然而生,所以,他想要跟上去看个究竟,但是旋即便打消了那个念头,甚至无声地对自己笑了笑,为自己生出这种无端的奇怪念头来甚觉可笑,毕竟,冷漠是这个城市的外衣,他不能随随便便地打破这种冷漠的平衡。但是,就在田驴儿正要扭头走掉的时候,听到身后“啪叽”一声,有人摔倒的声音,田驴儿急忙回头去看,那个走路不稳的女人果然摔倒了。

雨越下越大,田驴儿不忍心看着她倒在雨天的泥泞里,所以急忙走上去,打算将她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喂,你怎么了?”

她躺在阴湿的地上,一动不动,紧闭着双眼,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苍白的脸上,田驴儿伸手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询问,摇晃了半天,她才勉强睁开眼睛。

“喂,你怎么样?到底有没有事?”

“……我没事……”

她虚弱无力地说道。

但正是这三个字,一瞬间就让田驴儿浑身触电般一颤,因为这个声音是熟悉的,是曾经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但是田驴儿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拼命搜寻自己的记忆,想要印证那熟悉的声音。是的,这个声音,他在哪里听过,一定在哪里听过,虽然生活沧桑,但是永远都无法淹没这个声音,它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那么美好,那么宝贵,曾经将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啊,是她,是她的声音。

于是,他一边辨认着她的脸庞,希望眼前的她的脸能和记忆中阿霞的那张脸重合,一边求证似的询问道。

“你是不是……阿霞?”

听到阿霞这个名字,那人一愣,然后严厉地否定道。

“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挣扎着站起来,甩开田驴儿想要搀扶的手臂,再次倔强地走掉了。

“喂,你真的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医生?”

田驴儿的声音没有追赶上她的背影,滂沱的大雨吞没了田驴儿的声音也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她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大步走掉了,但是田驴儿走不掉,他站在原地,似乎是被记忆禁锢在了原地。很快,心底的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阿霞,就是那个善良的和天使一般的美丽的阿霞,于是,田驴儿赶忙追上去,朝着阿霞消失的那个方向追去,但是追寻了几个街道,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