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的腊八节是不吃粥的,吃气粑。躺在四壁透风,彻骨干冷的仓库里,田驴儿蜷紧身子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老家那口破了边沿的铁锅里热气腾腾的气粑之后,睁开眼睛盘算了一下回家的路费,做完这个月,就可以早早的回家了,这几年在外吃苦受累攒下的血汗钱,回老家的话,精打细算也能过日子,还能够给自己娶上一房媳妇,再生几个娃,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日子,他田驴儿这辈子再也不踏进狗日的城市半步!他就是要守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就想踏踏实实的当个农民!过农民的安稳日子。

这么想着,田驴儿两手夹在两腿之间翻了个身然后抬起头眯着眼睛瞅了瞅虚掩着的仓库大门门缝里透进来的下午的阳光,这道光没有给他带来梦想成真的惊喜,却给他带来了一丝不安的阴影。

“哟,田驴儿,这么舒坦呢?啧啧”

“呵呵,老黄,你咋来了?”

当看清楚突然走进水泥厂仓库的人不是成老板而是老黄的时候,田驴儿心里是非常疑惑的,一般情况下,来仓库找田驴儿的人,只有成老板,因为水泥厂是成老板的,所以成老板进出仓库天经地义很正常。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每天散工后,工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租住地或者合租房,是不会到仓库里来的,没有活儿的时候是更不会来的,而且当初,成老板让田驴儿免费住在仓库里,其实也有让田驴儿看守仓库的意思,并不是单纯的收留田驴儿。所以,当老黄突然来到仓库的时候,田驴儿就开始搜肠刮肚的想找出一个老黄不请自来的理由来。但那是徒劳的,就算田驴儿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知道老黄肚子里卖的什么药的,不光是因为老黄的年纪阅历比田驴儿多,更是因为老黄早就是一个被社会上的不好风气浸染熏陶培养出来的老油条。这一点,田驴儿也偶然间从其他工友嘴里听说过,所以,田驴儿不免的在心里也警惕了起来,也从简陋的木板床上爬了起来,准备照应老黄。

“没啥事,就是过来找你聊聊”

“找我?”

“也不全是,主要是来找成老板,但是成老板不在,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哦”

老黄来找成老板,田驴儿是能理解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来找成老板,有的,是希望成老板早点结算了工钱回家的,有的,是花光了手里的那几个钱而之后腆着脸来找成老板来赊账的,因为每月算工钱的日子是固定的,不到日子来找成老板,多是花冒了的,老黄就属于经常花冒的那种人。反正工人找老板,就那点和钱有关的事,不足为奇。

“看你倒是自在啊,有活儿就出来干,没活儿就回仓库睡觉,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

“我有啥可羡慕的啊,是成老板人好,才让我住在这里,而且,我也没啥爱好,所以没活儿的时候,就只能睡觉了”

田驴儿说着,给老黄搬过来一个小木凳,老黄接过小木凳,回头瞅了瞅身后,然后一脸精明地,压低声音对田驴儿说道。

“哎,就你傻!就你觉得老板是好人,告诉你吧,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当老板的,那都是喝工人们的血的!都是只进不出的资本家,精明着呐,你以为成老板就单单是一只白乌鸦就那么好心地让你白住他的仓库啊,还不是找你来免费给他看仓库,还省了雇人看大门的钱呢!”

虽然,老黄说的是事实,但是在田驴儿的心中,他一直是对成老板感恩的,所以,当听到老黄将成老板说成喝人血的资本家的时候,田驴儿心里是有一丝不快的,而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那句话。

“田驴儿,你说我说的对不?”

“那个……”

“难不成老板给你发了看仓库的钱了?”

“没有没有,我是觉得成老板让我住在这里已经很好了,我游荡在这个世上,在最落魄,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成老板收留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多要他的钱呢”

听了田驴儿的话,老黄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田驴儿,然后接着说道“看看,看看,你傻就傻在这里了不是?我要是你啊,我就让成老板给我多算一份工钱,最起码也要对给几个子儿,这年头,哪有白干的啊,都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咱们工人吃不着,他当老板的也别想吃的舒坦,你啊,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人利用,我看,你就不应该不好意思,向他要钱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合法的事情,有什么难为情和不好意思的?

“我没有不好意思”

“那你就是没出息!兄弟,你要是不敢张这个口,当大哥的我替你去要,我就不信他成老板能赖账!”

“别别别,黄大哥,千万不要那么做”

当老黄为了套近乎突然称呼田驴儿为兄弟的时候,田驴儿也只能尊敬的喊他为大哥了,而且,尽力的拦阻老黄的这份打抱不平和两肋插刀。

“那你真不要了?”

“嗯,黄大哥,我住在仓库里,给成老板看大门,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不能提看门的钱这件事”

“好!义气!我没看错!我就知道你田驴儿是个义气的人,从今以后啊,咱就是好兄弟了,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知道不?不要拿大哥当外人”

“好好,黄大哥,你喝水吗?我这儿啥也没有,前两天那个烧水壶漏底儿了,现在连口水也没发烧”

“不喝不喝,看看,还跟我客气!过来,今天咱们好好唠唠,反正今天也没啥活儿,我也不是什么外人,你不用忙前忙后的”

“嗯嗯,那黄大哥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田驴儿坐回到他的那个低矮的木板床上,一本正经的打算和老黄聊天,自从来到这里当了一名装卸工之后,田驴儿很少和人聊天,一来是因为和其他的工人们比起来,田驴儿年龄最小,除了被当做笑料供大家开心之外,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毛头小子拉家常聊人生。二来是因为聊天是一种对生活的消遣,是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进行的一项愉悦身心的艺术行为,田驴儿始终认为那是富人们闲的慌才干的事情,像他们贫穷的劳苦大众,是无法享受这种奢侈的。而今天,老黄的到来,似乎是个别样的开端。

“那好吧,那我就不绕弯子了”老黄一脸严肃了起来,说道。

“黄大哥有啥话就直说”

看到老黄突然严肃的表情,田驴儿也正襟危坐,像一个教徒聆听教皇传播福音般面对着老黄,也真切的感受到聊天是一种神圣的行为,莫名的有一些内心的激动了,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

但是,老黄突然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有时候,沉默和等待一样让人手足无措。尤其是,像田驴儿这样第一次认真面对聊天的时候更是不知道老黄为什么要将打开的话匣子关上,那种感觉就像是田驴儿小时候搬来了凳子坐在戏台子下面等待满心欢喜的等待看大戏的时候,突然村长宣布今天的戏不唱了一样。

“黄大哥,你快说,你到底要和我聊啥?”

“嗯,也不是要聊啥,就是问你个话”

“哦,问啥话?那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田驴儿兄弟你是个好人,所以有点难以开口,其实,也不是要问啥,就是想求你个事儿”说着,老黄的两只手搓了搓,那样子看起来有些难为情。

“看你,黄大哥,你到底要说啥啊?你这说又不说的,真是要急死人了,还求我,到底是啥嘛?”

“嗯……那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兄弟,你看你能不能借我点钱?”